说是要审王潥,其实姬开也没去审,光是那封遗书就能把他一下钉死了,若是审讯便是找其他罪行。
收集王潥的情报可比刘政通容易的多,九里香四五日时间就弄了个七七八八。
五日里有四日都是蚂蚁搬家一样吭吭哧哧从王府找证据。
搜回来的东西几乎是堆积如山。
篡改过的账本和原本、一枚三山教的凭证带钩,数不清的印着公印没印着公印的银子,乱七八糟的名单,还有一本族谱。
族谱里夹着一封信,分析天佑节行动之利弊的。
王夫人留下的遗书里写的东西已经很清楚了,而且都是从王家听来的,再去审讯也没什么意思。
十月过了大半,吴王才拿到那一堆证物,隔日叫人一件件搬到了朝堂上,王潥吓得面如土色,最终还是承认了自己的罪行,选了个好日子与自己的九族地下团聚了。
皇亲国戚算不得他的九族,因而姬开和公子琰侥幸逃过一劫。
可支持三公子和十公子的都大伤了元气,尤其是支持公子琰的那一小批人。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姚锐趴在花园里的小桌子上,撑着脑袋点评了姬开的做法,“你要是不直接把证物交给吴王,反而用这些东西威胁王潥,说不定能让他倒戈呢。”
“无所谓。”姬开笑笑,伸手拨开姚锐鬓边没扎好的头发,“我才懒得绕那么大弯子。王潥人品不怎么样,今天能为了我倒戈,后天他也能背刺我。留着他就是后患无绝。”
“殿下昨晚又没睡好吗?”他无意地笑着问了一句。
昨日新燕王继位,阎王在那一亩三分地点了好几个时辰的卯,带走了玉晋光几个兄弟,方才发现有个漏网之鱼。
使臣大半夜到了吴国,要带走六公子,姚锐被吵闹了一宿,决明子可算是带着玉晋光跑出去躲起来了。
后半夜玉龙又受了惊,钻到了床底,几个侍卫都拿它没办法,姚锐自己趴在地板上着急到天亮,现在猫也不肯出来。
昨天夜里太糟心了,姚锐默默摇摇头。宅子的主人倒是后半夜自己睡了,宾客的死活一个也不顾。
“明日我们去市场上再买只猫来,”姬开斟酌着词汇,试探性地开口,“老十今日就到汉昌了,海安公主要筹备天佑节的事情,提前撤兵了。辰时宫里送来的消息。”
听到猫儿的事情,姚锐终于撑着精神抬起头来,旋即发问:“为什么不是他再去买一只?”
“可这……本来就是他的猫啊?”姬开不可置信地看着姚锐,带着两分迷茫,甚至有些怀疑姚锐是不是昨晚上没睡够脑子糊涂了。
“我不管。”姚锐再次把脸埋进衣袖,别开目光,“我看上了就是我的。”
“殿下,您要是想睡觉,为什么要待在花园里?”姬开叹口气,猜想此人还是因为没睡够在发脾气,只好出口规劝。
太祖也不是土匪出身,偏生每一代都出几个土匪做派的宗亲——当然姚锐应当也算不得,湖阳公主是他姑祖母,朱园本来就应该是皇家财产。
姚锐一拍桌子,直起腰,颇有些怨愤地看了他一眼:“猫在床下呢。”
苦木、甘遂拿着猫食蹲在窗前勾引着猫儿,钩吻正在试图往床下钻,雷公藤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无济于事。
猫在床底下,姚锐不敢上床,怕压着它,不说晚上没怎么睡觉,床都没怎么挨着。
“公子,公子!十公子找来了!”同福小步跑进花园,低声通报。
姬开看着又趴回桌子上的姚锐,无奈开口:“让他过来吧。”
来人拎着衣摆,面色焦急。他和姬开长的八九分像,却天然带着无辜的气质,真好像是一朵纯洁的小白花。
就像那知名的话本《丽姬词》里,开篇单纯无瑕的西施一样。
公子琰站定,朝着姚锐行了一礼,后者换了个方向,背过头不去看他。
“你在军营里怎么样?与公主相处如何?”姬开也一手撑着桌子,好像很稀疏平常地问了一句。
公子琰神态有些尴尬,脸上露出来些许紧张:“嗯……还好吧。公主很好相处,她脾气很好。只是我水土不服,大多数时间都在发热,对三殿下多有劳烦。”
姚锐又转过脸,斜扫着公子琰的脸,心中多有不悦。
能让海安公主下手照顾,确实是个人物。
“命还挺硬……”姚锐小声嘀咕一句,又不动了。
姬开没听清他说什么,也不想追究,只当是他真没睡醒又说胡话。他敛了笑意,定定盯着公子琰:“母亲前些时日逝世了,自缢。”
文人多情,公子琰却波澜未起,只抿唇垂眸,半日才吐出一个音节:“……嗯。”
疯子做的事从来不可预料,在王夫人手底下活着谁都不容易,公子琰过的也都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
每个人都痛苦,不如早早解脱。
“还有,你的猫在内室呢,你自己去取。”姬开随意结束了这场尴尬又无趣的对白,也趴在桌子上,和尊贵的二皇子大眼瞪小眼。
公子琰不再言语,他身边的太监同康与同福相互打了个招呼,一同领着公子琰往里走了。
玉龙大约真是吓惨了,任是四个武功奇高的死士怎么勾引恫吓威胁,这矮脚小猫怎么也不肯出来半步。
钩吻在床底下爬了半天,终于靠近了这猫儿,却见它四只小脚支了起来,如同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脑袋磕在床板上发出一声巨响。
玉龙刁钻地躲过了三个男人的追捕,直直扑在刚进门的公子琰腿上,蹭了几下又开始绕着他转圈,一边咪咪呜呜地叫着,蓬松的尾巴一下一下扫着他的衣摆。
“冒犯了……”公子琰看见这一屋子人有些胆怯,只抱起猫儿,低声道歉,便快步离开了。
直到出了三公子府,公子琰才舒了一口气。他轻抚着猫儿的背,对一边的同康说:“明明只走了几个月,却像沧海换桑田……九哥和三哥都中邪一样,奇奇怪怪的。”
同康是同福的弟弟,跟公子琰一个岁数,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照顾他的起居——说是主仆,其实更像挚友。
他知道王夫人什么德性,也不想去戳十公子的伤疤,只好皱着眉开口:“奴婢听说刘夫人前些日子也去世了。九公子也许是太伤心了……公子也莫要多思。”
公子琰还不记事呢,王夫人就疯了。他小时候是王后和刘夫人轮着带,长大了一点儿才重新交给王夫人。
因而他与九公子最亲昵,一回来先去找了九公子。九公子好像看陌生人一样,上下看了他半柱香,还得同康报了家门才淡淡“哦”了一声。
“也许是我错了。”公子琰叹了口气,“母亲不知为何不准我和三哥来往。也许是为了避嫌,他才态度冷淡吧。”
现在王夫人逝世了,王家也轰然落了地,姬开用什么态度待人自然没有了顾虑。
在床底下待了一宿,猫毛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了,公子琰却丝毫不觉,只站在门口,并不急着上车,手上不轻不重地摸着细软的新毛。
“飞琼,几个月不见,倒还长胖了不少……有没有偷吃老鼠?”
飞琼应和般喵了一声。
“我一个看不住,你就到处乱跑。嗯……尾巴上的毛已经全长回来了。”
它又喵了一声。
“二殿下应该对你很好。都胖成这样了。”
“喵!”
公子琰后退了半步,躲过路上飞驰而过的马车,同康上前追出去两步,大喊:“险些冲撞王子——你们这是要杀头的——”
“好了好了,别计较这些了。”公子琰抬脸把同康叫回来,“你陪我再进去。”
同康满脸错愕,却也没拒绝,跟着公子琰前后脚又进了三公子府。
猫从床下出去了,抓猫的四个侍卫因为失职领了罚,排着队绕着前院跑个没完。因为失去了猫而闷闷不乐的皇子回床上补觉去了。
花园里只剩了姬开自己。
姚锐不能喝茶,姬开叫人另上了一壶茶,坐在桌子前一边喝一边翻着一些书信。
同福忽然小步过来通报:“十公子又回来了,公子,还见吗?”
“行,请他过来坐坐。”姬开从底下抽出来一张纸,覆过来盖住底下的字。
公子琰抱着猫儿落座,忐忑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姬开笑了笑,说道:“从我家出门往西两条街,新开了个狗市。我给你两斤盐,二十两银子,你再去聘一只一样的猫。”
“你的这只留下,二殿下看上了,很合他的眼缘。”
“可、可是……”公子琰本是来叙旧的,听闻此言倏而瞪大眼睛,几乎要哭出来,抱着猫的手不自觉微微颤抖。这下更是说不出话来了。
姬开叹了口气,端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再抬眼看向他时已经不是商量的口吻了:“二殿下什么手段你知道。你命大,躲过一劫,难保他不会再出手要你的命。我是绝对保不了你的。”
姚锐叫人买通了燕国一个低级士官,让他找机会在战场上弄死十公子,不惜赌上了亲妹妹的性命。
谁知道他水土不服走哪病哪,根本没机会上战场。
甚至没病死。
“一只寿命不过十余年的畜牲,和你还有几十年的大好人生,你打算怎么选?”
姬开撑着脸,眼底装满了笑意,对这种难为人的问题似乎极有兴趣,只饶有兴味地看着公子琰,期待他的选择。
“……好吧……”公子琰把猫放在桌上,终于落了泪。
这猫咬人,姬开不太敢碰,便任由它卧在桌子上乱叫。
姬开把茶水挪开,免得落入猫毛,宽心答道:“聪明。”
同福很快拿来了民间聘猫要用的东西,包括那两斤盐和二十两银子,送到了同康手里。
“你要是想它,随时来看也行。横竖母亲去世了,不用担心她爬起来打你——”姬开把杯中的茶水喝完,杯子放回桌子上,“想必她九泉之下也是安心的。”
毕竟在她眼里最重要的、最不重要的都是公子琰。公子琰对她的感情也很是复杂,既爱,又恨。
公子琰欲言又止,最终问了一句:“你最后和她说了什么?”
没见到她最后一面,一开始也许快慰,现在只剩了后悔。
姬开已经站起了身子,正打算离开,闻言转身,好像很意外,他稍微愣了一下,方才说:
“这个啊,我说:‘黄泉路上,不必找我。’”
王夫人最终有没有想起来他不确定,只好用短短八个字让她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