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需要一眼，范闲就能确认他就是那个李承泽。

这次来靖王府的诗会，范闲畅通无阻地就到了湖心亭上，没有谢必安凌厉的剑风，只是撩开挂的层层叠叠的薄纱，他依旧穿着那身浓绿色的长袍，却是规规矩矩地坐着。他只需要一眼，看那双眼睛一眼，就知道这是他看着死去的李承泽。

范闲自问活了那么多年，已经没了“近乡情更怯”的感情，更何况自己已经毫不犹豫地走到这，应该也不是害怕和李承泽说话，两个人相顾无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势必要在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

可是李承泽没有在这个时候和范闲争个高下的想法，他先一步把眼神移开，看向摆在桌面的那张纸上。那纸不是什么好纸，墨也不是什么好墨，黑色墨迹的边缘已经发皱，一张薄纸表面起起伏伏，勒着横竖六条折痕。范闲的目光也投到那张纸上，从他的角度看第一眼，那是手好字，就是略显稚嫩，第二眼看去，纸上写的正是自己刚刚在诗会上题的那首《登高》。

“殿下不看红楼了？”

“孤臣做的可还舒心？小范大人？”

见双方都直接摊牌，范闲也不装了，一屁股坐在了李承泽对面，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说：“什么孤臣不孤臣的，不过都是那位计划里的，你说哪一个是咱们想要的？”他把手里的杯子抬起来向对面的人敬了敬，“所以，这次我打算听你好好说说。”

无视了范闲的邀请，李承泽还是坐得板正，还好心地给人添了水，范闲这才仔细地打量起眼前人。他把那缕偏执的刘海儿梳起来了，露出整个额头和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初见的好奇，没有熟识的友好，甚至没有反目的仇恨，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李承泽，真真是个水晶般的人儿。那套长袍也穿在他身上，不像他之前从北齐回来后，好好的一个人好像成了衣架子，穿什么都是挂在身上，怎么看都是形单影只的模样，没了活人气儿。

“你？”

“你可说了要听我好好说了，”李承泽笑了笑，笑容里净是上位者的稳重，“小范大人，从仙境来，确实是好一个背诵机械，装才子骗佳人！”

这是李承泽。

“你这人怎么刚见面就剑拔弩张的，让你好好说可没让你骂我啊！”范闲一下子被激的也有点恼了，甩了甩手，“我在澹州被刺杀的时候才想起来一切，我看你想起来很久了吧，你可不能这么欺负我啊，我还什么都没做呢。”范闲想想自己也委屈，明明是按照上一世的轨迹按部就班地来见他，怎么开口就这么大敌意了。

“那你想听我说什么呢，和你推心置腹一下，之后和你一起完成理想？”

“殿下有这个想法最好。”提到之前的理想，范闲也想起来自己善始善终的上辈子，好歹也是活了一百多岁的人了，怎么在李 承泽面前还像是刚到京都的小孩子，“我曾经给殿下的承诺，依旧作数。”

只要殿下能远离长公主，我许你一世平安。

李承泽看向范闲的眼睛，他相信他说到做到，就像就像李承泽曾经也毫不怀疑他的才情，他们的眼睛都亮晶晶的，那是对他们未来的希冀。

“你又要拔掉我所有的羽翼吗？”

“不是！”这人怎么活第二次还这么轴啊，范闲立刻给他解释，“我的意思是，只要你不再做之前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一定保你活到最后，做你的闲散王爷，我陪你吟诗作对，我给你写书，我还有好多书能给你写呢。”

“李承泽，你相信我，我是在乎你的，只要你同意了，这些不都你说的算了吗。”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呢？已经活了第二次了，李承泽却不愿意想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吧。小范大人他总喜欢自说自话呢，喜欢用仙界的法律道德来规训别人，如果自己有能求上天帮人完成理想的机会，一定会说“完成范闲的理想”吧。就像他想和他谈风月一样，只要完成理想，就可以和他谈风月了，大家就都不会这么累了。

“你想让我成为第二个林婉儿吗？”

范闲被这一句话噎了一下，第二个林婉儿，什么意思，他想嫁给我了？

“婉儿不可怜吗？范闲？”这一次李承泽笑得戏谑，他上半身向前倾，仿佛在嘲笑面前的一切，嘲笑范闲，嘲笑桌上很早就写下的诗，嘲笑薄纱被吹起的不优雅的弧度，给范闲一种被步步紧逼的感觉，“你的一见钟情给她带来了什么，她睡在你身边的时候不会做噩梦吗？她的父母、兄长、朋友，你当真一点爱屋及乌的心都没有吗？婉儿在你身边的立足之本是什么，你的爱吗？那如果我除去了所有党羽，我在京都的立足之本又是什么？”

你的爱吗？

是我的爱吗？

看着范闲明显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的表情，李承泽心情颇好地坐了回去，如今露出了整个额头的发型，整个人看上去比之前凌厉了不少，只是面对范闲的笑容未变。范闲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李承泽和上一世最后颓唐但疯颠的样子相比，更是上一世他们刚相见的模样，他或许确实被迷惑或主动沉迷于那个二皇子，他刚入京城的时候看到的那个，钟爱诗文且胸有成竹的二皇子。

“首先，李承泽，我和婉儿上一世很幸福，”范闲伸出手指一点一点地给他说，“其次，我不管你这一次想争什么，已经争成什么样子，已经杀了多少人，只要你肯放弃，你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了，你不是就想做个修书的王爷吗。”

“我是来找你讲和的，李承泽。”

听到这，李承泽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身上那股沉稳有了裂痕，他试图从范闲认真的脸上看出些猫腻来，他认真的好像在和自己说人是人他妈生的，猫是猫他妈生的，不争不抢是他的本意没错，但是活下去也是他的本意。

范闲没有考虑过自己想活下去的本意吗？还是他考虑过，并且认为上一世的处理结果是最好的了？

“哈。”

聚精会神等着李承泽给答复的范闲被这一生笑给打乱了阵脚，说：“不是，你什么意思啊，这么多年你没考虑过？我看你变化挺大的啊，看上去都像个正人君子了，这点要求都不行吗？”

“范闲，我不是依靠你就能活下去的林婉儿，”这张脸还挺好看的，就是胖了点，不过没关系，过个一年半载就会出落得更漂亮了，李承泽看着范闲笑，他本来跟着淑贵妃看书，应该是个不爱笑的性子，但是命运注定不会让他好好读书，“我不和解，范闲，咱们不是一路人，我和你注定为敌。”

湖上的风穿过薄纱间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湖心亭，再离去，从远方传来树叶摩擦的声音，亭子下面湖水拍打木桩的声音，当人不再说话的时候，好像身边万物的声音都拥抱上来，哪怕是细微的风声也能冲击人的耳膜。这种天然的寂静是能溺死人的，范闲看着眼前的人，他知道他有些睚眦必报的性格，如果不把史家镇的那把火算到他头上，可能也没到杀人如麻的程度吧。

他总是希望他身边的人是好人。

各种意义上的好人。

所以他对他苛刻一点也没有问题吧，他其实很想和他一直在一起，在他成为权臣后的每一次孤独来袭中，除了妻子林婉儿的陪伴，各位红颜的相会，就是想起来李承泽，各种李承泽。很明显，李承泽能和他谈的风月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最后他自己都感觉，其实李承泽就是另一种结局的自己，现在他正看着另一个自己，那个人已经不复往日模样，他胜券在握，并且看上去不再需要自己了。

“哈哈哈哈哈哈，好啊李承泽，你别后悔！”第一朝臣小范大人猛地喝完李承泽给倒的水，甩手离去，刚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谢必安呢，是不是他送你回去？”

李承泽觉得好笑，说：“范无救一直在咱们屋顶蹲着呢，你要走赶紧走吧。”

范闲又被噎了一下，点点头就走了。

“好了，无救，下来扶我一把，咱们回家了。”

话音刚落，屋顶上的刀客就翻身进来了，腰间还别着本书，李承泽问过有的时候出门在外明明没有看书的时间，为什么还要带在身上，范无救挠挠头说，属下感觉离开了书脑子里好不容易背下来的东西就会流走，所以只能一直带在身上。

黑衣刀客赶紧给自家殿下扶起来，揉揉肩揉揉腿，一边揉一边念叨：“殿下，你何苦给那范闲倒水喝，人都不说声谢谢，还和您吵架，属下看他就是仗着殿下喜欢他的书，不知道自己半斤八两，依属下的，我过几天就找个由头给他砍了，要么就殿下找个由头给他叫进咱们府，给殿下倒一辈子茶水。”

李承泽受不了刀客的絮絮叨叨，不知怎么这辈子看书多了话也多了，他敲了范无救的刀背两下，意思是赶紧闭嘴：“你看这范闲人怎么样？”

范无救撇撇嘴，自家殿下有点明知故问：“不怎样，他觊觎殿下。”范闲那小子想让殿下什么都不做，听他的就行，那岂不是要殿下给他做属下，我们殿下光风霁月，在朝中地位仅在太子之下，受到皇上那么多照顾，怎么就到了要给他做属下的地步，所以他一定是觊觎殿下的势力和能力，小小年纪就想吞并殿下的产业，他绝对是觊觎殿下。

没有毛病。

本来在他搀扶下慢慢活动两条腿的李承泽立马抬头诧异地看向范无救：“这都是谁教你的？怎的就学会这么高级的词了？回去叫吕照给你瞧瞧脑子，别是读多了书，重新发育了。”范无救听着殿下的打趣也只是憨笑，看着李承泽能自己走了，就松开了手，“把这张纸找个地方烧了吧，无救。”

范无救知道这首诗，他也好奇为什么殿下早早的就写下了范闲在今天才写出的诗，但是殿下说他脑子不好用得多用在春闱上，他就不去考虑这些事情。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一定是很美的场面吧，不过殿下不要了。

“殿下！鞋！”

告别了李弘成，坐着范无救赶得马车，李承泽身上本来装着那张写了诗的纸的锦囊也空了。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一切都没变，只是范闲，为什么活了那么久，不能做个真诗仙呢。

李承泽可能也不懂范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