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李承泽记得上辈子他调笑过谢必安,你的剑能不能再快点,说不定再快点咱们就能走了。那个时候谢必安虽然沉默不语,但是看向一旁的眼睛里都是愧疚,他的右手摩挲着平时握着剑的左手的小臂,李承泽觉得自己有点强人所难了,寻了个其他话题。
后来在一次谢必安为了从刺客的手里保护他而受伤后,李承泽才发现他左手臂上狰狞的伤口,从小臂蔓延到手肘,像是要把整条左手臂折断一样的伤口,他问他怎么回事,谢必安也只是说跟着师傅混江湖的时候被打断过,没事的,已经好了。
慢慢的,李承泽留意到了谢必安的一些小动作,虽然是在很少的危机时刻,谢必安下意识地伸向他、保护他的手是左手。
谢必安是个左撇子,但是左手因为一些原因伤了,才转为右手剑的。
向谢必安求证的时候,李承泽也才十几岁,他像个和人邀功的孩子一样,有些神气地说出了自己的推论,期待能得到谢必安的一句称赞。谁料到谢必安罕见地没有夸赞他的殿下,少年剑客放下了剑,跪在了李承泽的面前,他说:“属下确实因为负伤无法再精进剑术,必安的剑无法再快了,无法带殿下离开。殿下如果想赶走必安,必安心甘情愿。”
李承泽从来没想过还有人能这么在乎自己,甚至因为没有办法为了自己更快的出剑甘愿离开。那他留他在身边又何妨。
他扶起谢必安,告诉他,他不会舍弃他的,他永远会是他最衷心的剑客。
在日后的相处中,谢必安才一点点说出自己的事情,他留了小心思,不想像范无救那样要殿下派人去查,他想亲自和殿下说说那些事。
在七岁之前谢必安是有师父的,正经八百拜过师的那种。
那个云游四方的师父在他两岁的时候就要把他从家里拽走,还是父母即使赶到才没有让拜师变成拐卖,那个男人说他好久没有见过这么有天赋、适合学剑的孩子了,一定要让父母同意他拜他为师,他一定会让谢必安成为名震一方的剑客。
父母都是朴素的人,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是家里没有读书的条件,如果孩子能通过习武也能闯到一番天地,也是个不错的出路,两岁的谢必安就稀里糊涂地跟着那个人拜了师,离开了家里,开始了同样四处云游的生活。
师父是个剑痴,生活里仿佛只有剑和与剑相关的事情,好像也不太清楚练剑的谢必安需要吃饭喝水睡觉,要不是有个结拜兄弟帮忙,可能谢必安根本活不到正式练剑的时候。
云游加上练剑,充斥着谢必安的童年。那个时候他远离朋友,远离亲人,甚至是远离人类,因此在他的早期认知里,也是缺了点人味儿的。小谢必安一大早上起来就抱着把剑跟在师父后边,跑到一片空地上,开始一天的练习,日复一日。
在之后的某一天,师父突然得到了四顾剑的消息,男人高兴得好几夜都没睡好觉,没几天就又把那个结拜兄弟找来,拖他照顾一段时间的谢必安,他要去挑战一下四顾剑,带着个还小的孩子一定会是拖累。
兄弟答应的很好,牵着谢必安的手送走了师父,转手就把他卖给了个戏班子,带着师父留下的几本剑谱就跑了。
与其说是戏班子,不如说是杂技班,班子里都是吃苦做着危险动作的孩子,七岁的谢必安在这里不算大也不算小,班主问他会干什么,他说我会舞剑。谢必安又就这么开始了自己在街头舞剑卖艺的生涯。
过了几个月那个兄弟偷偷跑回来看过谢必安,不过也不是关心,是问他怎么那剑谱练过后自己会气血翻涌,筋脉俱断,谢必安很疑惑地问他:“你没有拿走师父的心法吗?”
那个男人求着他把心法告诉他,但是谢必安提出了带他离开这,他就告诉他,随即那个男人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嘶哑地喊着:“你还指望那个傻子来救你不成?!他已经被四顾剑杀了!!他都没走过五十招!!”
是啊,九品剑客和大宗师之间,那是天堑。
男人离开后,谢必安也想过逃走,但是都被人抓回来了,更是一次被打的比一次惨。
他依旧拿着街头卖艺的几个铜板交给班主,班主掂量掂量手里的几个钱,打发给他口饭吃,直到有一天,班主上下打量他,说:“你是不是长大了?”
当天晚上他就被拖进柴房里要被打断胳膊,班主说大一点的孩子就没人喜欢看了,不如打成残废,大家还能来看个新鲜。那天晚上,谢必安费了好大劲从杂技班子里逃出来,拖着折了的胳膊倒在了一家医馆门前,被老人救了。
老医生在他养伤的时候问他,你从哪里来?谢必安捧着药碗,摇头说不知道。他离开家的时候太小,师父又喜欢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练剑,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这么多年过来,连父母的相貌都已经不记得了,家里是不是又添了新的弟弟妹妹,父母是不是还记得这么个小小年纪就被带走闯天下的儿子。
他就这么在医馆住下了,每天帮帮忙,大家都休息后拿着屋里打扫用的藤枝挥舞几下,他的左手已经无法持剑了,但是右手还可以。老人在生活中也发现了他的不一样,在帮工一年后,送了他一把铁剑。
那是一把每个铁匠都能打出来的铁剑,不锋利也不轻便,对于练快剑的谢必安来说没有任何优点,但是他久违地在一把破铁剑的身上找到了被人在乎的感觉。
这段和谐的日子持续到二皇子府里招侍卫,老人看出来谢必安的跃跃欲试,慈祥地拍了拍他,说:“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去你应该去的地方。”
在进入二皇子府后,二皇子殿下就成为了第二个在乎他的人,他的一片赤诚这次终于没有落空,换来了李承泽的真心。
所以这一次,李承泽没有等到自己开府,还在宫里住的时候他就派人四处寻找那个杂技班子,甚至自己偷偷跑出去寻找,终于在京城西南角的街头看到了还没有被打断左臂的谢必安。
而这辈子的谢必安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少爷奋力地爬上自己表演的戏台子,在众人的唏嘘声中,一把抓住自己的胳膊,吓得他手一抖差点把剑丢出去。小少爷爬上来的时候手也脏了,衣服也脏了,不过一双猫眼儿亮晶晶的,紧盯着自己,他说:“跟我走吧,我给你吃饱饭。”
谢必安上辈子感叹过,那段时间吃不饱饭。
谢必安这辈子同意了,但不是因为能吃饱饭。
班主看到小少爷扔过来的钱袋子,根本没在阻拦,卖着笑地把谢必安打包送了出来。不过可想而知,等李承泽回到宫里,被庆帝好一顿惩罚,也导致了谢必安刚来到李承泽身边的时候,开始的两个月根本没有再见过自己的这位小主子。
小主子看书的时候安安静静,和宫里的娘娘一样,猫儿一样的窝在椅子上,谢必安不敢打扰他,自己站在一边望天。这种望天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小主子扔了个果子过来,砸在谢必安后腰上,他立刻转身问有什么安排。
李承泽摆摆手,说你忙你的,练剑去吧。
谢必安不理解,他说我是殿下买来的护卫,怎能离开殿下身边自己去练剑。
李承泽托着腮想想说,可是你只有更厉害,才能更好的保护我,对吧。他的小主子从椅子上走下来,牵起他没有握剑的左手,笑着说:“去名动天下吧,必安。”
我的,一剑破光阴。
之后谢必安真的遵循着师父的心法和剑术,不断的精进剑术,李承泽那段时间里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不远处,一边看他练剑一边读书,直到有一天,书的页角被剑气削掉了,他才默默地从室外搬进了室内。
再之后就是他出宫开府,马不停蹄地买了范无救回来,那天谢必安有些不情不愿帝说:“殿下身边有我一个剑客不够吗?”
“说什么胡话呢,人家是刀客。”李承泽捅咕手里的平安扣,头也不抬地说,“我的剑客只有你一个人。”
当晚谢必安获得了李承泽手作的第一个平安扣。
不过谢必安不会是那种会下死手的人,他顶多是看范无救在刀法以外的事情上有些呆傻,有的时候给自己和殿下找点乐趣,这点乐趣也在吕照进府不久后被殿下亲自禁止了,谢必安也理解了树上写的眼盲心不盲是什么意思。
说的就是吕照这种人。
他陪着李承泽走过了无数次来源不明的暗杀,走过了刚开始拉拢党羽的艰难时光,走过了小主子还会做噩梦的深夜,走过了刚被封为咸亲王时的作为众矢之的。谢必安想着,就算和范无救一样又如何,到底自己还是能陪在他身边的。
因此在李承泽苍白着一张脸跟他说“你走吧”的时候,他是大脑一片空白的,殿下被北齐暗探投毒,确实是自己跟在身边的,这也确实都是他的过错,他求着李承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不会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他发誓说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他会做殿下最锋利的剑,帮他斩断前路的一切阻碍。
这句话好像戳到了李承泽的痛楚,病中的人立刻咳了几声,好像又要咳出血来,谢必安赶紧上前要查看,但被李承泽拦下了,他抬起充满了疲惫的眼睛,像是要哭了一样,他说:“你走吧,去做大侠,去做什么都好,别留在这了。”说着李承泽招呼吕照扶他回屋,没再给谢必安一个眼神。
他绝望地把剑留在了咸王府,转身离开了。
李承泽醒过来的时候,床边只有一个谢必安。
谢必安见他醒了,立刻要叫太医进来,但被李承泽勾住了袖子,看着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谢必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后才挤出一句来:“殿下病的这么重,怎么不留在家里好好养病。”
“我不来也会有人让我来的。”李承泽侧过头去看他,这段时间太多人都变了,因为他间接或直接地变了,那谢必安呢,“你怎么来了?”
“属下惦记殿下。”
久违的直球打了李承泽一个措手不及,谢必安赶紧把太医叫了进来,一个老头子哆哆嗦嗦地给李承泽诊脉的时候,范闲走进来正看到满眼担忧的谢必安守在床前。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谢必安,上辈子他杀了谢必安的时候,也是大概这个年纪,青年人指向他的剑带着决绝,那时候他和李承泽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也决然地斩落了剑客。
他本以为这辈子谢必安再不会出现了,他明明很听李承泽的话的,在这么久的观察中,李承泽并没有在这场阴谋里留下谢必安的一席之地,即使他是府上最强的战斗力,他还是凭借着私心给谢必安早早地赶出了京都。
后来他确实查到一个人突然在京郊包了片果园,探子来报说很像他所描述的谢必安。范闲想着给谢必安抓了,总能有点筹码和李承泽换些东西,但不想等他到的时候,包了果园不久的人已经跑了,他气愤地踢倒了一棵梨树,据后来王启年说,那棵树结的果子是园子里最甜的。
现在,那个剑客就站在殿上,身上没带刀剑,但也没有隐瞒自己的实力,看来这辈子谢必安聪明了一点,知道实力才是保护住李承泽的重要条件,有他在身边,庆帝一时半会儿的也找不出怎么处置李承泽的办法。
“你家殿下久病虚弱,再加上遭了惊吓,休息几日就好了,回去了记得多走动,别整日躺着了。”范闲走过去,打发走了太医,整个屋子里就剩下了他们三个人,不过门口被庆帝留下了侍卫,一个个都耳聪目明的,有一股子人形烽火台的架势。
看着谢必安疑惑的眼神,李承泽解释道:“这位是,司南伯的儿子,鉴查院的提司,费介的学生,婉儿的夫君,林相的女婿,陛下钦点的春闱考官,在祈年殿夜宴上大放异彩的诗仙,范闲。”李承泽一张嘴给他的老底全揭了个干净,范闲听着那一串身份比身份证还长的介绍,感觉头上青筋直跳。
真不应该可怜他的,带着病都放不下那张嘴。
“正是在下,”范闲假笑着伸出手,“谢必安,谢大宗师,那日可真让我开了眼了,剑气逼人啊。”
谢必安表示没见过握手这种礼节,站在那一动不动,范闲没讨到好,悻悻地收回了手。
“咸王殿下,陛下说您和部下救驾得力,不必在府上禁足了。这陛下呢,马上也要动身回京,您就在悬空寺好生修养,修养好了再回府。等您回到京城后,陛下再召您觐见。”说完范闲就行礼离开了,傻子才看不出来谢必安眼里的戒备,不知道这人怎么到哪都对自己充满敌意,他现在可没有和大宗师一较高下的实力,要不是李承泽在一边拉着,肯定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冲上来了。
好在李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