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那日在宫门外,谢必安拿到李承泽的被箭矢撞碎的金冠,混身的血都要凝固了,他面前还站着那个满脸堆笑的公公,他嘴里念叨着:“谢大人快上路吧,不然陛下可不放心二殿下自己回府了。”
谢必安抬头,满眼的怒意带着剑气,周身收敛起的寒意如洪水般倾泻而来,一刹那就将侯公公的鞋冻在了地上,宫门前守卫的士兵和将领如临大敌,他们手里的兵器也冰冷刺骨,呼出的气体都凝结成霜,挂在他们的须发上。
眼看着寒意就要蔓延进宫门,侯公公赶忙高喊了一声:“谢大人!二殿下等着回府呢!”
承泽还在那人的手上。
“那就劳请公公,看着我家殿下回府,也好让陛下放心。”
吕照来的时候,所闻就是这个场景,颓然坠落的李承泽,和冻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的侯公公。可吕照来不及询问些什么,他只想着快把李承泽带回去,带回去就好了,远离这片是非之地,如果可以,他想让小谢带着殿下一起走,这京都实在没什么好的。
咸王府在京都城里看着富丽堂皇,实则风雨飘摇,这是被庆帝放在汹涌江面上的河灯,就那么一点亮,岸边的人看着漂亮,却只有河灯知道,自己既没有被寄托美好的愿望,也无法达到彼岸。
另一边的谢必安实在没有心思去往北面和李承儒汇合,奈何沿路都有庆帝的眼线,他只能向前走,不敢回头。浑浑噩噩地赶了几日路,竟在路前方看到了高举李承儒的旗子的队伍,为首的正是李承儒,他像路两边的林子里点了点头,谢必安就感觉到一路跟随的人迅速撤退了。
两个人都在马上,僵持不下,许是等烦了,蹲在一旁的兔子晃着大脑袋走过来,作势就要往谢必安的腿上扑,先把谢必安□□的马惊到了。
迫不得已地,谢必安只好舍了马,半搂着只胖老虎,兔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舔他的脸,梳得板正的头发都被舔乱了。这倒是让谢必安想起了这畜生刚到府上的时候,李承泽说要寻只猛兽来,把这差事交给了刚入府不久的谢必安和范无救,那时候他铆足了劲儿想在小主子面前表现一下,落了一身伤地回来,抱了只幼虎。
那时看得李承泽满眼的心疼,甚至亲自拿药膏来给他上药,范无救就蹲在屋檐下面,抱着只野猫,脸上有几道抓痕。
“走吧。”李承儒看到兔子过了这么多年也没忘了李承泽和谢必安,稍稍放下了心,虽说是被弟弟们硬塞给自己的,可养了这么多年已经出了感情,何况还与自己出生入死过几次,这毛绒绒的东西已经是他半个家人了,若是认不出谢必安被他砍了,自己还是会心疼的,“我那已经为谢大人布置好接风宴了,还请移步。”
“大殿下,我家殿下……”谢必安此时哪有心思去什么接风宴,他任由大猫扒拉着自己的裤脚,急步走近李承儒,语气里多了些恳求,“我家殿下自己在京中,必安求大殿下了,大殿下可否……”
李承儒翻身下马,一脚踩在了还要向前靠的兔子的头上,贴近谢必安的耳朵说:“谢大人放心,我早就在承泽身边放了人,一定会保证他平安的。”
吕照这几日衣不解带地守在李承泽的床前,施针、推拿、喂药、清理,那双无神的眼睛下都染上了乌青。
李承泽转醒时,看到的就是他这幅模样。
像极了多年前刚入府时的样子。
“我想起来你了,”李承泽哑着嗓子,这些天他被灌了不少汤药,又是催吐又是安养,给嗓子折磨坏了,“大哥曾经提过一嘴,新招了个医师医术了得,有机会让他给我和婉儿瞧瞧,他管那人叫阿昭。”
“是,殿下,是我。”昔日李承儒的部下,军中的军医吕昭,坐在李承泽的榻边,为他递过来一杯温水,“殿下先润润嗓子吧。”
李承泽歪着头不肯喝,他应该早点意识到的,一个功夫和医术都出类拔萃的人才,就这么被自己碰上了。先前以为是运气好,在路上捡了宝回来,事到如今才醒悟,是被人算计了。
没想到自己还会犯这种错误,还叫人去查了他的底细,原来是被大哥做了假,怪不得查不出差错来。
“大哥叫你做什么?”
“殿下,大殿下只叫我保护你。”吕昭的话语里带了些示弱,他知道这小主子多疑,刚来府上的时候被谢必安和范无救查得不厌其烦,一度想和李承泽摊牌,但在一日日的相处中他察觉到李承泽的多疑不是来自本性,而是在不见刀锋的京都城里谋生的手段,他开始将李承儒给他的任务逐渐变成了生活。
他还和谢必安暗戳戳地争抢过王府的管家权,但他很快就发现了李承泽对谢必安的不同,也就立刻消了这个心思。
“大殿下说,太子殿下在宫中,是陛下钦定的接班人,自有陛下庇护。可殿下年纪轻轻就出宫立府,身子又差,大殿下摸不清陛下的真实心思,害怕殿下年幼身边没有用得顺手的人,这才叫我来殿下府上帮工。”
“大殿下考虑殿下心思重,害怕直接和殿下说会让殿下起疑,坏了兄弟情分,所以我只好伪造身份进府,”吕昭停了片刻,感觉到李承泽并没有喝水的打算,又软了几分地说,“殿下,我的好殿下,瞎子说的可都是实话。这个时候小谢肯定已经和大殿下他们汇合了,大殿下也会和小谢解释清楚的,要不然小谢岂不是早就跑回来了。”
李承泽迟疑地转过来看着吕昭,身上没什么力气,也没什么精力去考虑那么多,只好先就着吕昭的手喝了点水,吕昭感受到杯中的水被李承泽抿去了几口,才把杯子收回去。
“殿下吃些东西再休息吧。”说着,吕昭给李承泽递过来了本书,李承泽抬眼瞧去,竟是谢必安闲来无事时看的话本子,净是讲一些名门小姐和贫穷书生的爱情的酸书,一时无语,“殿下看看提一提精神,可别再睡过去了。”
又要让李承泽不再犯迷糊,又要不消耗李承泽的心神,吕昭可是煞费苦心地找出来了这本书,府上打扫的小厮都被抓着给他介绍每本书都讲了些什么,已经告假好几日了。
“那些不着急,”虽然一直在床上昏迷着,但这种感觉对李承泽来说并不陌生,并且自己的身子也没有那么强的口腹之欲,比起赶紧补充一下体力,他更想知道一切进行到哪一步了,“外面怎么样了。”
吕昭定住了脚步,沉默了一下,说:“殿下现在应该注重身体,叶小姐也来问了几次,都被我挡下了。”
叶灵儿被李承泽关在府上学规矩,自然会第一时间知道李承泽身上发生的事,纵使不喜欢这个未来的夫君,但大家正在一个屋檐下生活,除了安排几个嬷嬷以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叶灵儿还是依着礼仪过来想瞧瞧李承泽。毕竟在府上的这些时日,人家都是好吃好喝地供着自己,出于感谢也应该去关心一下。
“你明知道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李承泽倒下后,庆国里有关他的事情就仿佛停滞了,无论是朝中与太子针锋相对的幕僚,还是城中经营的商铺,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一切动作。
就像李承泽从未存在过一样。
庆帝在等着李承泽自己病死,之后自然地销声匿迹,这人世间就像是没有存在过他一样了。
可总有人会被牵连,范建找到范闲的时候,比以前更沧桑了些,他须发皆白,连双眼都失去了精气神儿,哪还有之前掌握庆国财政大权的司南伯兼户部尚书的意气风发。也是,皇权何曾可怜过任何人,怎么就相信凭着自己是皇帝的奶兄弟,就敢相信皇帝的信任。
“父亲有什么事?”范闲从屋里走出来,看到范建站在他的小院门前不进来,急忙问到。
“范闲……”老人的声音麻木,柳姨娘每日以泪洗面,范若若也没了打理全府上下的心思,如今的范府更像是林婉儿的郡主府,“你去看看咸王殿下,让他早点醒过来吧,他若不醒过来,范思辙何时能回到家里啊。”
范闲一时语塞,他早和家里解释了这件事有李承泽在旁帮衬,一定不会让范思辙出现闪失,现在李承泽病了,范思辙在都察院的大牢里还有李承乾的人看着,现在这么着急将范思辙捞出来,难免会在陛下那落了疑心,对整个范家都不好。
“我知道你的顾虑,可是范闲,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范闲捕捉到了范建话语中隐藏的信息,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看向这位养父:“再失去一个儿子……”
“若没有我大儿子的牺牲,如何能把你安全地从京都里换出去啊。”范建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颇有叶轻眉的气度,但终究不一样,就像他不懂叶轻眉为什么会选择庆帝生下孩子一样,他也不懂范闲为什么会为了李承泽回到皇家,可经历了这么多,他不能再失去自己的亲人了,“范闲,你帮帮我,救思辙出来吧,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孩子了。”
他曾经也把面前的人当作自己的孩子。
还不等两个人说完,小院外冲进来一个人,挡在了范建和范闲的中间,小姑娘冲着自己的父亲大喊道:“父亲!你怎么能逼哥呢?!哥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考量的啊!”
“若若!”范建气得抬起手指向自己的独女,她母亲走得早,自己是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的,自觉亏钱了她们母女,事到如今了,她倒是分不清里外了,“他不是你哥!你亲哥,早就替他死了!”
范若若像只刚长出牙的小兽,依旧为范闲向自己的父亲露出了牙齿,她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亲哥哥,如果有,那我娘和他都是因为你死的,你如今又要害我哥离开,我不同意!”
“若若……”范闲想伸手安抚一下范若若,但从刚刚范建的所说,他没有立场那么做,如果真地要清算,那么就是自己毁了范家的安稳,“别和爹这么讲话。”
“他要赶你走!”
“不是他要走,若若,是我们要走。”范建看向女儿的眼睛里满是失望,也许他早该发现,原本绕膝的女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范闲言听计从,奉为圭臬,“我已经向陛下请辞,咱们要回澹州了,以后这范府,就是他的四皇子府了。”
“什么?!父亲!我去和陛下说,我去想办法,一定让陛下放思辙出来,父亲!为什么要你走啊?!”范闲也顾不得什么了,将范若若挤到了一边,立刻拉近了和范建的距离,“京都也是你们的家啊,就算要走也应该是我走才对。”
范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样,长叹了口气,这位老人像是想用这一口气叹尽自己的无奈,他说:“范闲,他是君主,我是臣子,他是主子,我是奴才。而你是皇子,就也是主子,这世道哪有奴才让主子走的道理。”
“范闲,我本以为你是聪明人,怎么连这点小事都认不清了。”
听完父亲的话,范若若脚底一软,竟是要跪下去的模样,好在范闲眼尖手快,把她扶住了,才没叫姑娘受了伤。范建回头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向范闲拱手作揖,他说:“最迟下个月,我就会带家眷回到澹州,还希望四殿下看在曾经一点父子亲情上,帮帮我范家。”
实际是范闲来李承泽府上求见了好多次,都被吕昭以殿下还没醒给挡回去了,范闲吵着说自己能治好他,让他进去见李承泽一面,就一面。
吕昭面对范闲,在自己的衣袖里露出了属于李承儒亲信腰牌的一角,他相信范闲的武学造诣足以在一瞬间看清那个腰牌,要不然他也不会听到范闲逐渐息了声音,对他说了句“打扰了”,就离开了咸王府。
李承泽靠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着碗里的粥,等到粥凉了无法入口,吕昭就伸手过来给他换了碗一直在炉子上热着的,势必要他今日喝完才能休息。
“去把我醒过来的事情告诉所有人吧,再请个太医来给我诊脉,总得让陛下放心才行。”说着李承泽就要推开手里的粥碗,但心虚地四下乱瞟的时候遇到了吕昭犹如实质的目光,明明他是个瞎子来着,“叫都察院那边的人准备结案吧,最好五日内就让范家从京都集体滚蛋。”
“可案子的结果……”
“他会叫人按下的,毕竟那个结果对我和承乾都不好,他舍得下我,难道还能舍下承乾不成?”这几口粥喝得差不多了,李承泽急忙推远了瓷碗,听得吕昭跟着摇头,“我还有事情安排你,吕昭。”
“殿下还叫我吕照吧,在殿下这,我永远都是王府的医师吕照,”吕昭收拾好碗罐,出门将托盘交给下人后就折返回来,“有什么吩咐,殿下。”
“你回北边去吧,回到大哥身边去,”李承泽在回忆起吕照的身份的时候,就想到了给他自由放他回去,他本是能在军营里救死扶伤的医师,“日后大哥与北齐开战,正是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