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姚千从一栋居民楼离开,朝小区的后街而去。
在灵域中这一小片地方,其实也有类似于现实世界的热闹景象,短暂地身处其中时,恐怕不会察觉到异常。我和四五个虚假邻居友好地打过招呼,走出小区的后门,街道上聚集着更多人,像是什么集会一样居中围成一圈。
“这是在干什么?”
姚千前后打量,他还没有来过小区后街,意外道,“这也是你设置出来的吗?”
“不是。”我否认了,“毕竟这个灵域里并不止我一个人嘛。”
姚千明白了:“这是其他进入灵域里的人的想象。”
我点点头,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往人堆里挤,姚千继续问我:“这就是你所说的,不愿意离开灵域的那种人?”
他话音未落,突然有吉他的声音响起来,节奏强劲,姚千也愣了一下,视线往人群中心挪去,寻找音乐的来源。
随即,有属于人类的歌声响起。是我在外界从没有听过的歌曲,演唱的声音在我听来并不高明,却充满激情,至少并不令人感到折磨。
我终于挤到人群最里面,能够看到中心里唱歌人的样子。这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皮肤略黑,大约齐肩的头发大半被扎在脑后,稍留些披在脸颊侧面。她的年纪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眼角已有细纹,专注神色里有却比长相更清澈的气质,间或睁开眼睛,看到我,她眼睛微动,略作示意。
我熟练地席地盘腿坐在内圈,听她唱歌。姚千也坐在旁边,从他略微透露出的疑惑来看,应该并没有在认真听歌,但尽管如此,也没有说什么不耐烦的话。
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到结束时,女人的声音已经些许沙哑,她鞠躬向围观的人群表示感谢,人群渐渐散去,我从盘腿的状态站起来,笑眯眯和她打招呼。
徐鹿专注着收拾自己的吉他,回头朝我看,才发现姚千仍然跟在我身边没有走。她眯起眼仔细打量姚千,大概终于意识到这是个生面孔:“和你一起来的呀?”
我说:“男朋友。”
徐鹿眼睛动了动,反应了一下,冲我歪头笑笑:“很好啊,真好看这个小伙子。”
“确实,”我说,“就是性格有点奇怪。”
徐鹿道:“你喜欢这种类型吗?”
我耸肩:“也没有办法,这是个真正的人类。”
徐鹿的动作停了一下,用新视角再次打量姚千,问我:“你不是说,不会再放人类进到这里面来了吗?”
“情况比较复杂,”我指指姚千,“他是来找我的。”
徐鹿没再多问,只是哦了一声:“痴情啊。”
姚千没接话,冷淡神色里被我捕捉到一丝无以应对,令我心情很好。我继续冲徐鹿道:“今天也想蹭午饭吃。”
徐鹿哈了一声:“你哪次来我没请你吃饭?”
我们三人一起去超市,她走在前面挑菜,我和姚千跟在后面。姚千的风衣袖子略长了一些,我单手将他袖子朝上扯了扯,才握住他的手。姚千低着头看我的动作,我看见他嘴角略略露出一点笑来,忍不住逗他:“开心吗?”
姚千说:“开心。”
我另一只手摸摸他的头:“真乖。”
姚千看上去有点无语,我不等他说话,又问:“这两天你有没有觉得身体状况变好?”
“没有明显的感觉……怎么了?”
我说:“当然是因为我产生了这种愿望,希望你的身体健康——按照灵域的规则,应该可以实现才对,至少抵消掉你的身体长期和残灵混迹在一起的损害。”
“这样啊。”姚千道,“身体的改善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感觉到吧。”
他声音浅浅地看着我道:“也可能是你的愿望不够强烈,才没有实现呢?”
我拍他一下:“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担心一下行吗?现在起给我专心祈祷自己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姚千终于绷不住笑了,头往另外一侧撇去,不让我看他笑。
徐鹿在前面看我们一眼,受不了道:“再这样就不让你们进家门了。”
我说:“我想吃那个香菇。”
“……”徐鹿呵呵,“不吃。”
“姐姐!”我喊。
徐鹿伸手去拿香菇:“吃。”
徐鹿厨艺很好,做什么都拿手。
“我经常来鹿鹿姐家里蹭饭。”我说,“我想象出来的味道都是一个模子,缺少变化。这个世界里,想象总是不变,只有人才能带来变化。”
“真不喜欢这个世界啊——”我拉长音调,冲着姚千大声说,“真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明明可以离开,却非要赖在里面?”
徐鹿知道我是在说她,拧开水龙头冲水剥洋葱,平静道:“我对生活本身不感兴趣。”
“跟她说不通的,”我继续对姚千抱怨道,“这是顽固分子。”
我接着道,“我之前说过,从意识清醒之后,大约一年前,我就开始清理灵域里存在的人类,直接放归其实并不现实,对于长期沉溺在自己想象中的人类来说,这种巨大的生活落差很可能会导致一些不好的结果。”
姚千嗯了一声:“你还是跟之前一样很在意这个。”
“毕竟我不能随便离开灵域,如果他们在外面出了什么问题,我也照管不到。”我仰躺进沙发里,自顾自继续道,“总之,花了很多时间,才将他们都送走。”
“现在,这里只剩下三个人类。”
我将胳膊抬起来,伸手比出三根手指,“你,徐鹿,还有一个。”
姚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和他对视了两秒,笑嘻嘻道:“你不会以为我要说最后一个是我吧?”
“我又不是人嘛。”
两位人类和一只残灵开始吃饭,一边吃一边聊一些有的没的无聊话题。
话题总是从具体的聊到抽象的,从单纯的事情聊到空泛的想法。
“我大概上高中的时候,高二吧。”徐鹿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饮料,“有这么一段时间,很喜欢思考人生。总觉得人活在世界上是要做点什么事情的。”
“于是我开始思考自己想做什么。”
徐鹿语气很轻松地道:“想啊想的,就想要做歌手了。”
“我把自己的人生当工具来用,觉得只要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不管怎么利用生活都可以。”
“直到过了很多年之后,我才突然发现,”女人笑了一下,眼角的纹路随之深了些,“少年时的思考好像原来就不成立。”
我撇过眼睛去看徐鹿:“哪里不成立?”
徐鹿的眼睛躲开我的视线,然后继续笑:“虽然相处的时间不算多,但我也能看出来,小苏你不是一般的人。”
“说过了,我根本就不是人。”
她订正:“那在你活着的时候,也不是一般人。”
我想想自己的身世,讷讷:“也算不是吧。”
“对普通的人来说,想活下去本身,就已经很难了。”徐鹿轻描淡写地道,“所以想拿自己的人生去完成某个目标,做某件事,本来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似乎懂了,但没完全懂:“这样啊。”
徐鹿抿了一下嘴:“你就当我胡说好了。”
我说:“我就说这里太无聊了,你待在这里一个人肯定会胡思乱想,不如早点出去。”
徐鹿露出开玩笑的表情:“那你多来陪我啊。”
“我说了,和残灵待在一起时间太长,是不行的。”
徐鹿唔了一声,低头吃饭:“其实我也不完全是一个人,也常常去看那个人的。”
“啊?”我如临大敌地皱起眉,“你这样会被她带坏的。”
徐鹿嗤地笑出声,“多大年纪就当起家长了。”她伸手过来,手上的动作大概是想弹我的脑门,姚千却突然把手掌横过来,挡住我的脑袋。
三人的动作静止了两秒,姚千在这漫长的两秒里大概也终于恍然大悟了他的小题大做,将手掌缩了回去。
徐鹿看看姚千的表情,又看看我的,好像找到了十分好笑的东西,一下子笑得歪在桌子上。
姚千在惊天的笑声中神色不变,夹了一口菜,继续吃。
我受不了了,伸手去推徐鹿的肩膀:“有什么好笑的啊。”
“又不是笑你。”徐鹿笑得脸发红,指姚千,“你男朋友真的很喜欢你啊。”
从短暂的意识脱离中回到正常,我听见我自己说:“那确实,不然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看见徐鹿点点头,肯定道:“那倒也是。”
姚千似乎在看我的表情,我的目光扫过去,姚千又装若无意地把视线移回去了。
我思考片刻,才想起原来的话题。
“那既然这样说的话,”我庆幸道,“我能开开心心地做几年驱灵师,也算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做想做的事情了啊。不单纯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徐鹿说:“嗯,我刚才就是这个意思。”
她抬起头看姚千一眼,试图让他加入话题:“那你呢,小姚?”
姚千默了默,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但如果这样说的话,”姚千低着头,用略微带思考的平静的语气说,“我也有过几年,拥有在利用人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