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一百三十年。
西北暮川。
晨雾浓郁,似一张巨大的网纱,笼罩着山谷中的每一个角落,山谷村落仿佛消失,只有一巍峨高耸的飞云楼在半坡伫立着,翼角高高上翘,从雾气中探出别样的身影。
飞云楼下方紧挨了一座相较朴素的矮楼,矮楼与村里的众多房屋一样被浓雾掩埋,而此时,一瘦削的青衫女子扶着孩童守在屋门前,不时张望周遭,亦不时咳几声。
“娘亲,外头风寒雾重,娘亲先回屋吧。”孩童看着女子愈发苍白的面色,认真说道,“孩儿在此等候灵君,灵君若到了,孩儿再进屋唤娘亲。”
“不碍事,咳咳。”
林瑶说着无碍,可咳声却止不住,林霜连忙取出丝帕递去,稚嫩的脸上满是愁容,又道:“娘亲,孩儿已经长大了,也认得灵君的模样,娘亲不必担心。”
说着,林霜双手拉住林瑶的手,欲将人往屋内带,可无奈他一个七岁小娃儿,身材瘦小又没什么力气,即便使出浑身的劲儿也只将大人拖动了一小步。
林瑶看着林霜努力又懂事的模样,心中涌起一阵心酸。
“霜儿,娘亲不累。”林瑶俯身轻轻捧着林霜的脸,柔声再道,“一会儿灵君来了,切记同灵君问好,知道吗。”
林霜不答话,只默默盯着林瑶,眸中写满不解。
“孩儿知道了。”
听见孩子稚嫩中透着一丝妥协的声音,林瑶泛起泪光,不禁搂紧他。
林霜被母亲拥着,仅有一双眼睛露在母亲薄肩上方,少顷,他似是看见了什么,忽然发声。
“娘亲,是灵君。”
林瑶闻声,迅速抹了抹眼角转身看去。
只见雾中一白点若隐若现,片刻之后,白点逐渐变大也逐渐清晰,稳稳停落在母子身前。
林瑶扶着林霜,颦眉笑着,迎上前唤一声灵君,林霜随即乖巧道:“灵君好。”
姜少棠看了看两人,神色虽还是同往常一般冷淡,可声音却比过去轻柔了许多,从容问林瑶:“寻我何事。”
林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头看了一眼身旁高耸的飞云楼,抿了抿唇,继续凝眉言:“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劳烦灵君随我进屋。”
姜少棠随林瑶进屋,一年不见,屋中陈设与上回来时一样,桌椅简单,也没什么多余摆件,只屋中凭几上多了个小香炉。
“灵君请坐。”林瑶引姜少棠坐下,而后微微侧目同林霜道,“霜儿,去仓房配个‘理气止疼,舒神解郁’的茶饮来。”
“好的娘亲。”林霜点头,但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取过小药箱快步来到姜少棠身边,“我先为灵君处理伤口,稍后便去。”
姜少棠闻声,才发现自己手背上有血迹,稍稍掀起衣袖,便能看见一道划痕伤口。此伤大致是方才在山脚除虫怪时不慎伤到的,如此皮外伤,他不觉疼痛,也就没有留意。
“此药用时疼,但疗效快。”
林霜喃喃着,年纪小,手也小,动作却娴熟,姜少棠还未来得及拒绝,他便已经为其除去了手上的血污,开始上药包扎。
“伤口包扎好了,灵君稍候,我这便去备茶。”
姜少棠些许惊然地看了看手,又看向他瘦小的背影,眼眸缓缓变深沉。
上回来,这孩子还不怎么会同他说话,小小的人儿,只敢怯怯站在林瑶身后,时不时探出头看他几眼,短短一年,变化甚大。
姜少棠凝神看着林霜离开,忽然,一旁埋着头的林瑶无声无息垂下身,猝不及防在他面前俯首叩跪。
“……”姜少棠一怔,眉头皱起,“你作甚。”
林瑶:“林瑶感谢灵君。”
姜少棠:“起来。”
林瑶只微微抬起头,身体依旧没动作。
“当初我年少不知事,偷跑出暮川错付真心,是灵君将浑身伤痕的我带回暮川。”林瑶顿了顿,声音开始哽咽,“后来有了霜儿,林家以‘家族中不允许出现来路不明的孩子,且霜儿身有异疾’为由,决意将他弃之山野,亦是灵君出面帮我保住了他的性命,灵君的大恩大德,林瑶没齿难忘。”
说到激动处,林瑶急喘咳起来,喉间猝然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她连忙用丝帕捂起口。
姜少棠见她异常,起身欲去楼上将那群“大家长”拉下来给她看病。
“灵君……灵君不必去……”林瑶拦住姜少棠,抬起苍白的脸,泪如雨下,“如今我大限将至,已是药石无医,我此生荒唐,无所挂念,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霜儿。”
“你想如何。”姜少棠声音沉下,“说吧。”
林瑶抓紧丝帕,神情决绝:“请灵君将霜儿带出暮川,去哪儿都行,莫再回来了。”
姜少棠思索片刻,再瞥了瞥手上包扎好的伤,问:“我将他带进宫,可否。”
似是没有料到此事,林瑶忽地顿住,疑问道:“灵君的意思,是要带他去见殿下么,可殿下已没有了过去的记忆,此时贸然将霜儿带进宫,会不会……”
“我不会告诉他真相。”
说着,姜少棠心间蓦然一绞疼,迅疾感应到千里之外那人的不适。
该死,他这才离开了没多久,怎的又出岔子了。
姜少棠暗骂,随即放出一道灵光将林瑶扶起。
“进宫只是一条路,你不必着急给我答案,想清楚了,我来接他。”
话音落,姜少棠飞身离开。
姜少棠前脚刚离开,林霜后脚端着茶回来,看见母亲一脸迷惘坐着,他将一杯茶递去她手边,轻声道:“娘亲,这是霜儿给娘亲配的茶汤,止咳平喘的。”
林瑶缓缓看向林霜,思索了许久,最后徐徐将藏在几案下方的画像取出。
画像上绘着一名翩翩少年郎,杏眼浓眉,俏鼻薄唇,至纯俊气几欲溢出画布。
“霜儿,你看这是何人。”林瑶问。
“少主殿下。”林霜很快应答。
“霜儿喜欢殿下吗?”林瑶又问。
“喜欢。”林霜不假思索点头,“娘亲自幼便同孩儿说,殿下是我们这一支脉的恩人,没有殿下,便没有我们,将来孩儿要好好报答殿下的恩情。”
“……”林瑶沉默。
她明白,灵君与他们非亲非故却屡次出手相助,一切皆是为了那位的“老祖宗”。
她与她的母亲一样,自小便教导孩子不能忘记这份恩情。
可,孩子如今还如此年幼,当真要帮他选这条路吗?
林瑶忧心看着林霜,细声问:“霜儿,你可愿随灵君进宫服侍殿下?”
林霜眨了眨眼睛,疑惑道:“娘亲,什么是服侍。”
林瑶:“就是,一心一意跟在殿下身旁,殿下累了,你要带他去休息,殿下病了,你要为他治疗,殿下比你年纪大,可哪怕殿下做错了事,你也不能生殿下的气,不能做任何对不起殿下的事……”
“好。”
林霜认真点头。
“娘亲放心,我会一心一意服侍殿下。”
“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生殿下的气。”
“也绝不会做对不起殿下的事。”
“…………”
回荡在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弱,似石子投入深潭,波纹涟漪渐荡渐平。
一切恢复静寂。
林霜猛然睁开眼睛。
然而,周遭仍是一片黑暗,而他的头一阵疼痛。
这是什么时候了?他睡了多久?傅铭人呢?
自与殿下分开,他与傅铭马不停蹄去寻小侯爷,他们沿着踪迹寻到迷雾林,可刚进迷雾林便被一团诡异的雾气困住。
两人好容易甩开雾气,并且寻到一处可疑的树洞,怎料树洞中满是毒虫,他们被迫逃出洞,之后……
之后便没了记忆……
林霜惊觉不对,迅疾起身,突然,身下响起一阵熟悉锁链声响,那声音似一支穿心箭矢,一霎夺去他所有的血色,他面色煞白,颤着手疯狂拉扯紧扣他脚踝的锁链。
不,不可以,他不能再被锁起来。
哪怕再死一回,他也不能被困在此处。
林霜目色决然,快速取出藏在身后的匕首,没有任何犹豫,扬手便往脚上刺去。
突然间,一人疾然闪现拦住他的刀刃,大斥道:“你疯了!!!”
林霜一瞬反转刀刃往那人身上刺,红着眼嘶吼。
“你才疯了!”
“为何就不能放过我!”
“你弟弟我已经帮你救醒了!折磨我又有什么意思!!!”
言洛川没有躲,刀尖没入腰间。
“将你锁起来的,不是我。”
他咬着牙,唇角溢出一口血。
“你冷静下来了,我救你出去。”
*
迷雾深林,晨雾缭绕。
一梦鸮穿雾而来,落在一玄衣人肩头。
墨珩看着前方树木枝头,没移动视线,平静道:“人我已经抓到了,接下来怎么做。”
梦鸮张口扯了扯嗓子,声音依旧诡异:“将他带去一个地方……”
墨珩听见地点,眸光微微变化,继续道:“然后呢。”
梦鸮:“让他救醒一个人。”
墨珩没有问救何人,而是沉声问:“若是他不救,或是救不了呢。”
梦鸮瞪着眼睛,声音又阴沉了几分。
“那就告诉他,救不了,便等着见他们的尸体。”
“……”墨珩咽了咽喉咙,严肃问,“你要亲自出手了吗?”
梦鸮忽然眯起眼睛。
“不必,那两人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