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入长空,月华映花也映楼,棠梨花零落满地,楼中有琴声沉沉哀叹。
姜少棠盘坐在床榻上,拧着眉紧闭双眼,他运气调息,可汗珠额上还是频频落下,腰间的伤口也缓缓往外渗血。
月圆之夜,因受控魂术反噬,他的灵力失去控制,灭虫之时不慎落了伤。自从答应莫泽煦接管枭,大伤小伤他早已习惯,但平日里有灵力护体,不论多疼总有个底线,而现下他灵力失控,疼痛感加倍袭来,磨得他几乎不能正常行动。
姜少棠将房门扣紧,不让莫泽寒看见他狼狈的样子,莫泽寒便默默在楼下奏琴,琴曲由悠扬温柔渐渐变清冷哀伤,似在同他哭诉,他听得很明白,但始终没下楼。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琴声骤停,于此同时,姜少棠心口猝然一绞痛。
来不及思考,姜少棠一瞬睁开眼睛,捂紧心口往外走去。
夜风吹灭了残烛,朦胧间,姜少棠只见琴桌上“月明苍雪”断了弦,而楼中空无一人。
一阵强烈的不安感疾速涌上心头,姜少棠奋力奔出望舒台,然而,就在他踏出楼接触到月光的一刹,身上仿佛压下一张又一张重网,让他不得不屈身倒下,可也正是此刻,他余光瞥见莫泽寒独自一人站在断崖边。
“莫泽寒!回来!”
姜少棠怒斥一声,莫泽寒闻声回了眸,没有回应,也没有动作。
天色昏暗,姜少棠看不见莫泽寒脸上的表情,可他看见他身上飘起欲散的魂体。
“我叫你回来!”
姜少棠再斥一声,情绪已完全失控,他直起身,下一刻摔落台阶。
“听话,回来,我们回去。”
姜少棠艰难地移动脚步,缓缓接近莫泽寒,而莫泽寒看见他身上的伤,目色再沉下。
“别过来。”
他的声音深沉不似往常,眼睛里也暗如死水。
“从前的事,我都想起来了。”
姜少棠:“……”
“我不需要你救我。”
“你给我的命,我还给你。”
话音落,再无其他声音,他闭上眼睛,义无反顾向后坠去。
“不!”
“别走!”
姜少棠嘶声奔去,随他一同跌下断崖,可不论他如何发力,却始终触不到他想抓住的人。
断崖底下,血色染红白衣,他看着他的魂四散飞向皓月,迟迟不能呼吸。
姜少棠躺在血泊之中,如窒息一般平静,他瞪着眼睛,默默陪着他,直到周遭响起声音。
“快追!那自带甲壳的虫跑出去了!”
“往哪个方向去了?”
“好像是那边,等等,那边好像有人!”
数名侍卫朝姜少棠奔来。
“灵君?!这……这是……”
姜少棠没回话,但突然起身。
“快去禀报殿下!”几人说罢,惊慌离开。
少顷,姜少棠看向被血浸透的他,低语道:“走……我带你回去……”
“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摊开他的红衣,拢起他的血肉,将他再抱进怀中,一步步往石壁上陡峭石阶走去。
石阶陡峭,他抱着他步伐不稳,向上一阶,磕绊一阶,一阶阶上去,沉沉踏出血路,双膝皆磨破之后,他一斜一顿来到棠梨树下。
凉风吹落白花,一道红影疾疾闪来,停在姜少棠面前。
“兄长!”定睛看了一眼,卞昀之惊眸,他张唇欲问,转眸看了看身后的棠梨树,又道,“这树是何时……”
姜少棠不回话,轻轻将他放下,而后漠然推开一片落花,双手去掘落花下的黄土。
“兄长,你作甚!”卞昀之上前抓住姜少棠的手,厉声喊道。
“松手。”
姜少棠面无表情,声音也没有一丝情绪。
卞昀之突然颤声:“兄长,你同我回去吧。”
厚云遮住圆月,姜少棠灵力归来,沉默着将卞昀之击退,随后继续掘土。
土是冷的,深层的湿气渗进他十指之间,带着腥涩的腐味,他麻木而用力地往下探,寻找棠梨埋在地下的根,可寻到根的同时,一只熟悉的白坛也映入眼帘。
那白坛像是会说话,顺着风轻轻对姜少棠呢喃了一声。
姜少棠小心翼翼地探向它,指尖不觉发颤。
“兄长……”卞昀之震惊地看着骨灰坛,“你当真给他塑魂重生了……”
说着,卞昀之看向姜少棠,眼眸一瞬怔然,他那冷漠且孤傲的兄长,此刻正捂着眼颤抖,泪水顺着指缝溢出,流下一道道血与泥的泪痕。
他哭得没有声音,却撕心裂肺一般狼狈。
卞昀之再忍不住,跪在他身旁,哽咽道:“兄长,他与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样做根本不值得!”
姜少棠忽然顿住,缓缓垂下手。
“是你又来找他了,和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的声音低沉且怒然,卞昀之一震:“不,不是我,兄长,这次,我没有……”
话音未落,姜少棠瞪向卞昀之,双眸诡异的泛红,周身还释出一阵黑色邪气。
卞昀之看出他的异常,迅疾起身躲避他的攻击。
而姜少棠一击比一击凶狠,仿佛入了魔一般,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只奋力攻击势要拿人性命。
“兄长!你先冷静下来!”
卞昀之边躲边劝,可姜少棠半分没有听进去。
无奈之下,卞昀之施术与之对抗,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
“灵君!”
卞昀之回眸,只见一名酷似莫泽寒的女子快步奔来,看了一眼姜少棠,急促又道:“灵君身上有虫怪!必须马上除去。”
卞昀之:“什么?!”
莫泽煦来不及解释,取出一瓶药剂迅速投向姜少棠,姜少棠瞬间停下身,屈膝倒下。
卞昀之见状惊问:“你给我兄长撒了什么东西。”
“醒魂香。”
说着,莫泽煦取出匕首奔向姜少棠,可还未接近人,刀刃便被卞昀之夺去。
卞昀之:“你想对我兄长做什么!”
莫泽煦微微发怒:“虫要马上取出来,否则灵君会再次失控!”
“可是,直接用刀……”卞昀之忧心说着,怎料下一刻,手上的刀刃一瞬消失。
他迅疾反应,转眸间,姜少棠已然抬起匕首,重重朝血肉模糊的膝盖刺去。
“兄长!!!”
姜少棠听见卞昀之一声呼喊,之后很快失去知觉。
再睁眼,他回到了床榻上。
刚醒来,一切都是恍惚的,一切又好似都没变,一样的月圆之夜,不能自由行动的身体,一样空荡的望舒台。
他迷迷糊糊来到琴桌旁,桌上的琴不知去了何方,于是他又蹒跚移到书架旁寻找,寻了不知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少棠,你怎么起来了。”
姜少棠一怔,缓缓移眸望去,只见他着一袭月白慢慢走来,眸中浅浅带着笑意,随手将散落在地上的书籍拾起,再徐徐移步来到姜少棠身旁。
“少棠,你的膝盖还没好,不易多走动,我扶你回屋吧。”
他柔声说着,伸手去扶姜少棠,可就在触到姜少棠的前一刻,姜少棠突然向后一移,躲开他的手。
“为何要穿他的衣服。”
“…………”
“为何要扮作他的模样。”
莫泽煦垂下眸,双手扣紧书:“我……”
姜少棠:“以后不要来了,我不想看见你。”
说罢,姜少棠继续往书架中移去,突然间,莫泽煦颤颤发声。
“为何,为何不能是我……”
莫泽煦扔下书,奔上前质问姜少棠:“你说啊!我哪点儿不如他!”
姜少棠:“……”
莫泽煦哭声道:“我们明明长得一模一样!你为何只能爱他不能爱我!”
长得一模一样……
莫泽煦的话回荡在姜少棠耳边,不知怎的,他脑中忽然涌现出许多画面,是她初见赠他腰带,是他闻声出府迎他,是她手把手教他剑术,是他用那剑术将他树下的独眼蟾蜍赶走……
莫望舒和莫江天,不一样啊……
“怎会一样呢……”姜少棠笑着扬起头,泪水不觉滑落,“明明就不一样……为何会认错,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你,伤害你……”
莫泽煦看着姜少棠自顾自语,屈辱感更是涌上心头,她亦流着泪,将书架上的书统统推倒:“什么灵君,也不过俗人一个,我不过是看了这些书对你产生好感,今后再不会了。”
她转身走出书廊,不知是有意还无意碰落了一盏灯,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姜少棠看着散落一地的书,拾起几本翻开一看,尽是玉片装订成册的书,而玉片之上,刻满了那人的字迹——
【上元夜,执长剑,一举灭江河虫怪……姜氏灵君,神人也】
【不畏艰险,救死扶伤……姜氏灵君】
【姜氏灵君,数年坚守千树岛,其功不能忘】
他指尖划过一句句话,泪滴也连着浸润玉片,耳边又响起那人的话。
“你做的一切都有意义,不应被人遗忘。”
他缓缓倒下,而不远处的火光正灼灼燃起,他好似在火光中又见到许多过去的他,于是他默默地看着,看着那火渐渐将自己包围。
“兄长!!!”
一声惊然呼唤。
将姜少棠从火焰熊熊的望舒台中拉出来。
姜少棠睁开眼,周遭万物变迁,楼宇不再,只留一树棠梨春来春去、花落花开。
棠梨花开,一梦清醒。
看见姜少棠终于醒来,卞昀之悦然将其扶起。
“兄长,你终于醒了。”
姜少棠醒来,可头还是晕的,他起身,目光搜寻着,喃喃道:“晚庭……”
“师尊,我在。”
姜少棠寻声看去,只见莫晚庭此时垂着眸,情绪低沉而落寞。
他怎么了,后来他不在他身边,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姜少棠疑惑着,凝了凝眉,柔声道:“过来。”
莫晚庭缓缓走来。
“你的识魂,早在月洲城之时就寻到了。”姜少棠取出乾坤袋递给莫晚庭,又道,“那时不便还给你,现在,你拿回去吧。”
莫晚庭接过乾坤袋,抬眸看向姜少棠,问:“识魂归身,我所有记忆是不是就回来了。”
姜少棠看着他微微湿润的眼眸,点了点头,但又很快躲闪离开。
“师尊要去哪儿。”
姜少棠顿步,沉声:“回灵之岛。”
卞昀之闻声目色一亮:“兄长,我们一起回去!”
姜少棠再迈步,可身后再次传来莫晚庭的声音。
“师尊方才,是不是梦到了过去的事。”
“……”姜少棠再沉默,恍然间,他想起乔银心给他同心绳时说过的一句话:“两人不在一起时,同心绳能让两人快速相见;而两人在一处时,同心绳能让两人通梦。”
通梦,即两人进入一样的梦境,梦中所知所见皆相通。
方才姜少棠在梦中发生了何事,莫晚庭统统知晓,而那个梦,正是过去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
见姜少棠沉默许久,莫晚庭颤着眸,慢慢走向他。
突然间,卞昀之怒然转头。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兄长已经帮你寻回了你的魂,你如今还要怎样!你与我兄长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继续纠缠有什么意义!”
说到这里,卞昀之情绪忽然失控,开始哽咽起来。
“你可知我兄长为你断魂续命受了多少苦,还有他身上那些疤痕,哪一道不是因你而伤,我求求你放过他吧。”
卞昀之激动地说着话,但莫晚庭只看着姜少棠的后背,凝声一问:“明日便是我而立生辰,师尊何时回来。”
“……”姜少棠深深呼吸,“我已经,没时间再陪你了。”
他缓缓回眸,如春风吹落棠梨的白,那风拂过他的发丝,霎那间,他的青丝化成白发。
而那一抹白在莫晚庭眼中化开,变成了一汪再抑不住的泪水。
“兄长……”
卞昀之看见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