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站在陆地上的感觉好啊。
沈序从船上下来,只觉得头晕乎乎的,吹了这好些天的腥咸的海风,终于在这一刻重新体会到了稳定的味道。
略缓了一会儿,才抬起眼在人群里寻找自己记忆力熟悉的身影。
很快,他就看到在不远处的一道修长的身影和他身边那个软乎乎的小团子。
是他哥哥,沈劲柏,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小侄子,好像叫.…..沈松鸣?
“哥!”沈序拎着行李,朝那两个人挥一挥手,眉眼染上些许笑意,快步走过去。
沈劲柏本来在哄儿子叫他再等一会儿就能接到小叔叔了,听到这声音先是一愣,然后抬头,就看见了沈序。
沈松鸣揪着沈劲柏的衣角,羞怯地躲在沈劲柏身后,只拿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去看沈序。
沈劲柏仔细瞧了瞧沈序,像是没回神似的说了一句:“......回来了?”
“回来了。”
16岁离家,五年之后的冬天,他再次回到故土。
沈序眼里含着深浓的笑意,目光从沈劲柏身上流转到沈松鸣肉呼呼的脸蛋上:“你好啊,小松。”
沈松鸣看上去很高兴,腼腆一笑,脆生生的喊道:“小叔叔好!
沈序一挑眉,蹲下来问:“认识我呀?
这孩子还没出生他就出国了,这几年里也只在书信里听到过这个娃娃的一点消息。
沈松鸣眨巴眨巴眼,笑着说:“认识呀~爷爷给我说过小叔叔!他说小叔叔脾气好好,肯定会喜欢我的!”
沈序这下子更忍不住对他的喜欢,伸手捏捏他的脸颊,温和道:“我们小松这么可爱,我就算脾气不好,也会喜欢的。”
小孩瞧着他,一张脸红了,抬眼看一眼父亲,然后小声说:“我也喜欢小叔叔。”
“为什么呀?”
“小叔叔好看。”沈松鸣害羞道,“和爸爸一样!”
沈序没忍住笑出声来,往他的手心放了把糖:“小松也很好看。
这下子把这小孩哄得心花怒放,当即拿了糖对父亲说:“爸爸,你看,小叔叔给我的!”
沈劲柏一直看着他们,看儿子跟自己炫耀,方才回答:“我瞧见了。小叔叔给你糖,你应该怎么做?”
沈松鸣捏着糖,响亮的说:“谢谢小叔叔~!”
“小松太乖了,怎么办呀?我更喜欢了。”沈序一颗心都要化成水了,“要不你给我抱一抱吧?
沈松鸣笑得眼睛都成弯月了,丝毫不带犹豫地就扑进沈序怀里,末了还抬头,一派天真的说:“小叔叔,你好好闻!香香的!像花一样!”
之后在回去的路上,沈序手里牵着沈松鸣,而他的行李在沈劲柏手上。
沈劲柏看着蹦蹦跳跳的儿子,无奈道:“这会儿倒是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嗯?你吃醋了?”
“怎么会呢?说到底,他还是我儿子。”沈劲柏瞧着沈序的脸,“总归是粘着我的。”
沈序:“….”
“不要这样看着我。”沈劲柏依旧一本正经,“妈在操心你的婚事。听说她中意陆家的小姐,但是被爸拦下了,说叫你自己选。”
沈序头疼:“别呀,这么着急……”
沈劲柏似乎是笑了一下,轻声说:“二十有一,倒还像个孩子,比小松也不大多少。”
沈松鸣本来在一边蹦蹦跳跳的走着,听见沈劲柏提到自己,就扭过脑袋,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两人,开心道:“小松在这里!”
“看见了。”沈劲柏就顺着他的话往下接。
得到满意的答案之后,沈松鸣才又转过去继续走。
三人沿着街往家走,本来只是些寻常的街景,但是在外面看多了华丽的建筑,倒也觉出几分旧事风味。
最爱这人间风雪满屋檐,惦念城南半浮生。
转过街角,一座古韵十足的戏楼映入眼帘。沈序路过的时候往里边瞧了一眼,台上的花旦口里念着戏词,眉眼间藏不住妩媚,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那是什么时候来的旦角?从前在家都没看到过。”沈序望着那一道身影,旧时好友梅梁新爱听戏,时常拉他一起,但是从来没看过这号人。
“你离家那一年10月。”沈劲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那个时候是另一个人唱,现在这个是那个人的徒弟。”
“莫不是唐庆柳告诉你的?”
这个人办事牢靠,人是个好人,尤其爱听戏。
“是他。”沈劲柏说,“他三天两头来这里,听完了戏就往我那跑。”
“你那里有什么意思?”沈序有点不理解,唐庆柳总不能是去谈生意吧?
沈劲柏叹一口气:“……他喜欢原来那个旦角,那旦角是个女子。”
沈序一愣,又问:“那后来呢?”
戏子向来不被人看起,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富人家,只怕没什么好结局。
“那女子不肯,说已有意中人。”沈劲柏想了想说,“唐庆柳仍旧往这楼来,直到那女子病逝。”
“唐庆柳现在怎么样?”
“前年病故。”
沈序又是一怔,唐庆柳和沈劲柏关系不错,他离家那年,这个人还去送他了,还跟他说要是有人在那边欺负他,就立马过去给他撑腰。
怎么……就死了?
沈劲柏眼里的笑意散去,低声说:“世事无常。”
尘埃落定,不解之事,只道无常。
沈序心里蓦然生出怅然的感觉,目光不知道往何处放,却在不经意间对上台上正旦的眼睛。
出乎意料的,这双眼睛平淡无波,深藏着清冷,完全不似刚刚瞧见的样子。
“……燕子,你刚刚在台上是不是走神了?”待到戏散场,一个瘦小的男人蹲在门口,那眼睛瞧着水池边洗脸的人。
被称为燕子的人动作一顿,瞥他一眼,摇摇头就当是回答了。
“瞎说咧!就那一下子,我可看得清楚!”那男人笑嘻嘻的,“说吧,瞧见哪家的小女儿了?”
那人擦干净脸,淡淡的说:“不要乱说。”
只是看见了一个富家公子而已,这戏楼里多的是这样的,没什么可稀奇的。
男人觉着没意思,抓抓自己的脑袋,上一边和别人说笑去了。剩下他一个人在水池边站着,盯着水波慢慢归于平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傍晚的时候,北平又开始下雪,纷纷扬扬落了满城。沈序回来后,被母亲和祖母拉着舍不得松手,家里长家里短说得就没停下来。
祖母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名字也和人一样,叫温敏。母亲呢,是韩家的小姐,叫做韩湘故,坐在一边,一直看着他,眼里含着笑意。
正说着,沈松鸣蹦跳着跑进来,喊着:“爷爷回来啦!”
“慢些跑,会摔着。”
外边传来慢悠悠的声音,带着点无奈。
“爸。”沈序站起来,望着进来的那个身影。和记忆中的相比,他好像老了些。
沈长新打量着他,慢慢说:“看着成熟了不少。”末了又补一句:“不像小时候闭着眼睛就扑。”
沈序:“……”
干嘛啊?干嘛?往事干嘛要拉出来讲讲啊?
“还说呢,那不是你惯出来的?”温敏看沈序一副吃瘪的样子,出来帮着说话。沈长新无奈一笑,说:“那还能是我一个人惯的。”
沈序:“……”
“行了,天也晚了,去吃饭。”沈长新拉住沈松鸣的手往外走,“这有个小馋猫早等着了。”
“我不是小猫!”小孩子不乐意了。沈长新笑他:“你就是。”
“爷爷是个大坏蛋!”沈松鸣偏过脸,去找韩湘故告状,“爷爷欺负我!”
“不欺负你,他不敢。”韩湘故瞪了他一眼,三天两头招惹孩子!
沈序扶着温敏跟在后面,他可以打包票,这是这几年里最温暖的时候了。就算北平下着雪,气温冻人。
真的很好。
来到餐厅这,沈序扶着老太太坐下,自己按照从前的习惯寻了位置坐下,抬头却发现少了人,不由眉头一皱。
家中还有个妹妹的,并非韩湘故亲生,是何姨娘的女儿,叫沈君珏。平日里不受韩湘故待见,但也不至于吃饭都不给来。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沈劲柏看出他的疑惑,朝他轻轻摇了下头,示意他别作声。沈序也不想在今天惹母亲不高兴,只好忍了下来。
心里揣着事,沈序这顿饭吃的也心不在焉。韩湘故只当他是累了,吃完饭也没多留他,叫他去休息。
沈序面上是答应了,思来想去还是去找了沈劲柏。
“……半个月前,何姨娘她被一个车夫……”沈劲柏不好说,就半遮半掩的,叫沈序自己理解。
沈序皱着眉:“那……后面……又发生了什么?”
“何姨娘就想着自杀。你也知道她的院子偏,平时也没人过去。”沈劲柏说,“是君珏回来的及时,叫了人来救,但也是有些晚了。”
沈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瞧着沈劲柏等下文。沈劲柏揉揉眉心,继续说:“君珏这些天一直在何姨娘那里守着,你若要去看,明天悄悄去,别叫妈看见了。”
韩湘故一直不喜欢何姨娘,恨不得她从来没出现过。何姨娘也深知这一点,除了必要,平时也不往韩湘故这里凑。
她本是江南富商的女儿,叫何妍熙。19岁那年,父母双亡,叔伯抢夺了大部分财产,仅剩的那一点,在还了债之后是一文钱也没了。
她一个女子,纵有千百种能力,在那个乱世中也没什么用,她养不活自己。
所以当她遇上沈长新那天,她就想着抓牢这个人,一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二是为了情窦初开时候的可笑爱情。
“家中已有妻眷。”
“……求你,带走我。”
沈长新不愿意,她就使了些……下作的手段,成功攀上了这个人,却也埋葬了她的一生。
没有幸福,没有所谓良人。
最后,她就认清了,守着自己的女儿,唯一的有血脉联系的亲人,活在一方天地里,为自己年轻时的冲动接受惩罚。
幼时沈序想偷偷吃糖了,就跑去何姨娘的院子,因为这边没人,不容易被发现。到时候问起,就说去玩了也无妨。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沈序记得当时吃糖吃得可高兴了,猛一看到人,还是自己不认识的,当即就吓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开始号啕大哭,手心里攥着糖,嘴上念着:“你不许拐走我……我不偷吃了……哇……”
最后哭声引来了在到处找他的韩湘故,何妍熙正巧在轻声哄他。韩湘故见到这一幕,因本就不喜欢这女人,火气立马就上来了。
走过去,把自己儿子拉过来抱在怀里,后面似乎还骂了人,但是沈序不记得了。就记得走的时候,何妍熙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眼里含着泪。
她应该是个好人吧……
当时沈序是这么想的。
后来没过两天,他又过去了,专门来找何妍熙的。何妍熙看到他,先是一愣,然后立马说:“你怎么又来了?快回去,不然你娘要着急。”
“我给你送糖。”
“送这个给我?”
“昂!”
何妍熙蹲下来问:“为什么啊?”
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说了“因为前几天哭了,爸爸说,糖是甜甜的,吃了就不会哭了。”
沈序望着沈劲柏,低声问:“那你去看过没?”
“……没多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