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离开玉清境,金陵城已被裹入狂风暴雪中,白皑皑的山连着白茫茫的屋顶,北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刮过城中每一处。
惊鸿栈坐落于乌衣巷,此巷左接金陵主道,右连某位朝廷命官的园子。
街上商铺早早闭了门,三人腾云落地时,西边日色正向雪山坠去,红色的霞光映照着惊鸿栈门前挂的两只大红灯笼。看着这烛火透过灯笼罩子散发的幽暗的光,白玉又感觉阴风往身上攀,眼前的两只灯笼也摇晃起来。
“这雪下得蹊跷。”裕凝边说边去推门。栈内黑洞洞的,也静悄悄的,只有风呜呜咽咽刮着窗纸的声音。裕凝提了口气在胸口,迟疑着踏入栈内。
栈内突然响起“哗哗啦啦”拨动算盘珠子的声音,此时白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姑娘,点一下蜡烛吧。”
摸了这么久的黑,她才被点醒去点蜡烛,执了朵灵火去寻,并未找到蜡烛,她便回:“大人,没有蜡烛了。”
楼玄尽也进了门,将手中的金色火焰调大些,映着偌大的大厅。屋内并没有人,原本招客的几张桌子也撤去,只剩迎门的一条长桌。
良久,栈内传来搬桌子的声响,听着好像是桌腿磕在地上摩擦的声儿。紧接着是人声:“为什么要搬桌子啊,你看我,腿都丢了一条……”
“一会我帮你找不就行了,快点抬,再磨蹭一会儿主人要生气了。”
“谁看见我的头了!谁给我撞掉的!给我滚出来!”
“咚——”像是人摔倒在地,桌子重重磕在了地上。“谁的脑袋躺这路中间呢!真是碍事儿。”黑暗中传来重物撞击窗户的声音,重物撞得窗户大敞开,冷风从窗户往屋里直灌。
裕凝有些好奇,执灵火向楼梯走去。直到沿着楼梯走到二楼,才看见一张血淋淋的木桌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裕凝问白玉,他答:“是小鬼。”
裕凝正欲问下去,大门再次被推开,她从楼上向下看,门口站着的是拎着灯笼的杨掌柜。
杨掌柜进门,从柜子里取出蜡烛点燃,倾斜蜡烛滴下两三点蜡油在桌上,趁着蜡油还未凝固,他迅速将蜡烛按在蜡油上,蜡烛发出微弱的光,照清了站在大厅的白玉和楼玄尽。
杨掌柜面上惊惧,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楼玄尽,他道:“这是……是八爷吧……”
由于无常二人在地府的行辈,民间常将白无常称作七爷,黑无常称作八爷。
一般凡人虽只听过说书人讲述无常勾魂之事,但胜在民间传得详细,所以依着楼玄尽一身打扮,杨掌柜立刻判断出此人是专勾人魂魄的黑无常。他将生平细细回忆一番,不太确定地开口:“我……这是死了吗?”
白玉怕惹出事端,只好施法试图抹去杨掌柜的记忆,却不料法术幻化的白烟一接触到杨掌柜的眉心,他就化作一缕黑烟消散了,只余下一根细长的稻草落在地上,同方才杨掌柜因惊恐而落在地上的灯笼挨在一处。
原来眼前这杨掌柜竟是稻草所做的傀儡。裕凝看着被灯笼的光照亮的稻草,思索着昨天见着的那个“真”杨掌柜去哪儿了。
栈内安静下来,灯笼里的烛火呲呲啦啦,裕凝道:“你们上来看看。”
二楼只有一条长廊,两边墙角整整齐齐放着一排蜡烛,一朵朵火花诡异地跳动着。阴风乍起,白玉施法护住二人。
只见那些木窗哐哐大叫,墙角的蜡烛的火苗上升起丝丝缕缕青黑色的烟,这烟缠在横梁上,抽抽搭搭地滚下血珠。
走到二楼走廊尽头唯一的门前,白玉安慰道:“这里阴气湿重,并无大邪之物,有些怨气,一会儿炼化便无事了。”
裕凝见白玉面色凝重,依旧十分紧张。
细细打量着木门,门上有朱砂干掉的痕迹,贴了好几道褪色的黄符。裕凝凑近去看,从凌乱的黑红色符文里似乎看出个人名来,她一字一顿地念出:“陈……华……年……”
她惊出一身冷汗。
楼玄尽无视这些东西,径直推开门。从门口只能看见四下纷飞的绯红帷幔,帷幔上挂着的金玲轻轻响起,与夜里动人心弦的笛声此起彼伏。
西窗的窗纸上,浅映着迟暮的霞,仿佛片刻即碎。从这亮堂的屋里,娉娉袅袅地走出一个人来,她手里轻轻晃着丝缎制的白折扇,扇面上隐隐约约能看出用紫色墨汁题了一首诗。
金玲“当当”唱起,迎面走来的女子也轻启朱唇唱着,听不清唱词,只见她身上的紫纱慢慢悠悠地随着帷幔荡着。
“簌簌——”七八只短匕破空刺来,三人惊险躲过,却觉得周身泛起凉意。裕凝抬头一望,横梁上依旧绕着青黑的烟,注雨似的落血珠子。她摊开右手幻出一柄庖刀来,侧臂甩入四下飘荡的帷幔之中。
庖刀在帷幔间回旋,染血的帷幔“刺刺啦啦”被割破,显露出叼着水烟的女子。她正吞云吐雾,抬眸望了一眼三个不速之客,忽的瞬移过来,将脸与裕凝贴上,浅淡的烟气扑在裕凝面上。
裕凝只好又幻出一柄庖刀,搁在女子白净温热的长颈上。
“妹妹,“烟气淡淡地缭绕着女子的脸,“你怎么有空来看我?”语罢,陈华年已退出几步,打量了两眼另两人。
楼玄尽无甚动作,只施了法术将三人罩起来。白玉遇人笑三分,有些好奇地盯着裕凝手里的菜刀看。
“你们人还挺多。”陈华年端着水烟饮一口,对着横梁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她眼神一凛,隔着烟气轻抬手指,方才被三人躲过的短匕猛地扎向白玉。裕凝扔出手中的庖刀,金属相碰,短匕、庖刀彻底失了力,砸到地上。
楼玄尽抬腕画了道符,直逼陈华年而去。白玉手中的锁魂链像生了腿似的,跑两步将陈华年牢牢拷上,水烟壶被先前在帷幔中回旋的庖刀割碎。
裕凝唤:“陈华年!”
陈华年手脚被束缚,侧头看向裕凝,“你们来看我还备着礼物呢。”语气透着十五六岁的娇气。
“姑娘,这就是你的那位陈氏表姐吗?”白玉开口。看见裕凝点头,他淡淡回:“姑娘,她已是魔了。
“挖心炼化的魔。”楼玄尽补充道。
陈华年一身紫幽纱,面上是浓抹的艳色,她道:“妹妹,你和天上的人搅在一起,迟早毁了你自己。”
裕凝未语,目光落在陈华年因挣扎而充血红肿的手腕上。陈华年又道:“挖心还挺疼的。”
“陈姑娘,无论你是人是魔,你都应当解释解释,这里的阴气是如何生来?”白玉紧一紧锁魂链,“还有你养的小鬼,寻常小鬼怎会招来枵腹?”
陈华年扭扭身体,楼玄尽又画了道符印在她身上。她顿觉浑身都火灼似的,链子更是捆得紧。
“无常大人!”勿恙从土里一冒正撞上捆成粽子似的陈华年,“哎哟。”他抬手摇了揉脑袋,望向三人:“这几日生魂都这么多了吗,地府是走水了么?
“走什么水,我看看你那薄子。”白玉从勿恙怀里抽出薄子,翻了两眼朱笔的名儿,再细看死因是——挖心。
勿恙身子矮,仰头看见白玉毫不怜惜地翻那薄子,伸手阻拦,甚至跳起来去够白玉的臂:“大人,您小心啊,这薄子经不住折腾啊!”
白玉安抚性地摸了摸勿恙的头,目光看向陈华年:“你的死期……怎么是十年前……”
陈华年闻言轻轻地笑,也不回答。楼玄尽挥袖幻出一个小男孩来,这是先前混杂在小鬼里的魂魄,陈华年当即面色煞白,她一字一颤:“你……”
那小男孩揉着眼,睡眼惺忪,眼还未睁嘴上已奶声奶气地喊着娘亲,被屋内的光晃了眼,他定睛一看,却见自己的娘亲被人五花大绑,顿时泪流满面,扑到陈华年身边去:“娘亲,你怎么被绑起来了……”
小男孩转头愤恨地望着楼玄尽:“坏人!你们凭什么绑我娘亲!我娘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你们!”
男孩站起身,使尽全力去推楼玄尽,妄图将这坏人推翻,奈何人小力气也小,见楼玄尽丝毫不受影响,他咬着唇去扯陈华年身上的锁魂链。
稚嫩的小手伸进铁链中,那链子冰寒刺骨,男孩只将牙咬得更紧,仍旧扯不开。陈华年心疼地开口:“阿谕,别伤了手。娘亲没事。”
裕凝也有些心疼,想去拉那他,阿谕愤然甩臂,生怕被裕凝触碰。裕凝做凡人时见过这个小孩子,他叫作明几,小名唤作阿谕,是陈华年的孩子。
裕凝第一次见陈华年时她便养着阿谕在身边了,而她的丈夫也唤作常籍。传闻说她与常籍成婚当日魔族入侵,她被魔族掳去。三年后带着孩子归家,坊间流传起她遭魔族抛弃,还带回一个怪物。
“你杀了许多凡人,将他们的魂魄炼化成小鬼,吸食小鬼身上的阴气使得自己仍旧存活于世。”楼玄尽看着陈华年的眼睛,“这个小孩子的魂魄如今也遭了阴气侵蚀,怕是时日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