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

春雨如油，细细的雨丝织成轻纱似的幕，朦胧地笼住庭中开得繁茂的垂丝海棠。

赵知捧着一只小瓷瓶，站在抄手游廊上瞧着雨中的海棠。

“二姑娘，”穿着鹅黄衣衫的女子脚步轻快，跑到赵知面前，她气喘吁吁，“公子回来了！”

赵知眼眸一亮，将小瓷瓶塞入报信的明欢手中，提起裙裾沿着游廊向前厅跑去。

雨丝凉凉地滑过脸颊，没入少女的裙摆。

前厅中响起赵府老爷赵渡爽朗的笑声，一道年轻的男音和着瓷盖磕碰茶碗的声响，赵知从门口探头一望，谈笑风生的二人也回头来看她。

一身墨青锦袍的男子笑道：“妹妹，哥哥给你带了点心，来尝尝吧。”

赵知走至二人跟前，伸手拿了玉盘中的点心，赵渡道：“阿知，今日是上巳节，让你哥哥带你去踏踏青，赏赏花，不必整日闷在府里。”

他目光落在自己儿子赵疏身上，道：“你哥哥如今考试结束，也好轻松轻松，等到四月十五……”

赵疏轻轻摆手，打断赵渡，赵渡忙反应过来，道：“说多错多，等春闱金榜贴出来也就知晓了。”

赵知兴奋地点点头。

上巳节用兰汤沐浴是长久以来的传统，赵知跟随明欢回了耳房，明欢一面擦去赵知身上在游廊上染上的雨珠，一面道：“姑娘今日高兴吗？”

赵知用手语比划道：“哥哥回来了，我很开心。”

赵知自落地起就不会说话，稳婆接生她时她哭声洪亮，原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后来长到两三岁时仍旧不会说话，也不大能从嘴里发出声响了。

请来的郎中都道是先天失语之症，治不好。

无奈之下，赵渡重金悬赏江湖名医，前来诊治的大夫也是异口同声说是先天失语之症，已经没有回寰的余地。

赵渡的夫人林逾静请了教授手语的夫子，张罗全府一并学习，府上的丫鬟小厮都能比划一二，也能顺利地看懂赵知的意思，这才使得赵知在府上不受委屈。

明欢伺候赵知用兰汤沐浴，取出一枝新鲜的柳枝来，在盛满花瓣水的铜盆中蘸上一蘸，扶着赵知的肩膀道：“姑娘，今日雨大去不了温泉，奴用柳枝替姑娘洗濯灾晦。”

语罢，将柳枝在赵知脑袋和肩膀上轻轻点了几下。

待赵知收拾妥当，恰是午时。

雨势收敛了些，庭中海棠花瓣落满一地，凉风吹起，承不起水汽的花瓣微微卷起边儿，地上小水凼中的水也泛起涟漪。

一家人用罢午膳，赵疏撑起油纸伞，带着赵知出了门去。

穿过青石长街，姑苏城中的山塘河极其热闹，河中停泊着各色的船只。

赵知牵着自家兄长的宽袖，好奇地张望。

赵氏是商贾之家，前些年走南闯北游历了许多地方，赵知因不会说话不常到人多的地方去，又极少有朋友，所以她见这种热闹的大节也是很稀奇的。

赵疏扭头看见妹妹歪着脑袋瞧上了河边停泊的画舫，他伸手拍拍赵知的肩膀，道：“阿知要上去看看吗？”

赵知点点头，跟着哥哥的脚步上了画舫。

天空飘些雨丝，空气已暖起来，日光如清水泻地，赵知所选的画舫是靠灯笼出彩的，白日里看上去较旁的画舫要淡雅些。

山塘河多的是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的画舫。上了船，小厮前来领路，赵知紧紧地跟着兄长。

小厮引人来到船上的宴客厅，厅中歌舞升平。赵疏寻了一处看歌舞的好位置安置赵知，取了糕点茶水，叫她莫要乱走。

“你要去哪里？”赵知比划道。

“看见几位旧友，我去叙叙旧。你若有事就让明欢伺候，我去去便回。”安顿好妹妹，赵疏起身离了席。

赵知拉着明欢一同窝在软席上，乐滋滋地看起歌舞来。

一只舞罢，下一场是评弹，赵知初来姑苏时就很喜欢。不过她听不大懂吴语，只是单单喜欢评弹的氛围。

听了一阵琵琶，席上陆陆续续进来许多人，赵知眼尖，她瞧见赵疏领着一个丰神如玉的白衣郎君往席上来。

赵知常在府中，见过的男子极少，也鲜少见生得这般俊俏的，便多看了两眼。

见未被发觉，她仔细地打量一番，那人忽的抬起头，目光相接，赵知尴尬地笑笑，装作取茶杯的模样，一面呷着茶，一面偷看他。

偷看他的也不止赵知一人。

上巳节除了祓除畔浴外，年轻姑娘郎君们最期待的就是能自由相看，若是有情，暗自塞上一朵芍药花，聊表心意。

赵知尚未及笄，父母亲也不着急，方才来的路上也没折芍药花，她见着周遭几位姑娘手里收着各色的芍药，粉、红、紫、黄，倒是人面芍药花相映，好不热闹。

“你看。”赵知扯了扯明欢的衣袖，二人看热闹似的围观姑娘们抛芍药。

花朵鲜妍，胆大的姑娘愿意向着有意的郎君抛去，不过往往她们备的芍药多，走两步就能抛出一朵。

大多的姑娘都是羞涩的，花只折一朵，人也只看上一个。

当然也有同赵知一样每年只想看看热闹无心男女姻缘的女子。

已有姑娘上前去向赵疏递花，赵知看着很是激动。

赵疏脾性温柔，生得一张桃花面，平日醉心读圣贤书，闲时就捉弄捉弄妹妹，顺便督促妹妹的课业，赵知叫苦不迭。

今日看着温柔似水，只是因为兄妹俩一年多未见面罢了。

热热闹闹地送了花，有些姑娘郎君聚在一起品茶对弈，席上渐渐冷清。赵疏脱开身，拉着那位白衣郎君过来，向赵知道：“阿知，这是我幼时的同窗楼玄尽，如今拜入仙门，修为了得。”

一面对楼玄尽道：“这是我的妹妹，不过她是个哑子，倒不是故意不搭话。”

赵知默默打量一番楼玄尽，他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模样，比赵疏要小上两三岁，赵知打手语问道：“这位公子年岁几何？瞧着很难和哥哥成为同窗的样子。”

赵疏轻笑：“他如今十八，确实算不得同窗。往日玄尽家中遭遇灾荒，父亲曾救济一二，后来同我上了几天学，他便随军去了。”

楼玄尽默默不语。

赵知倒不是很关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她道：“晚上要留下来看焰火吗？”

赵疏挑眉，应了声“好”。

回头望了一眼澄净的天空，赵疏道：“雨停了，随意走走吧。”

赵知窝着不太想动，赵疏作势要扯她起来，赵知“蹭”地弹起来，手上动作飞快：“走走走，我等不及了。”

三人出了画舫，日光落在河面上，浮光跃金。春日暖阳，微风和煦，风里裹挟的水汽漫没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