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辞几乎逃难般离开了那里。
分明方向盘被紧紧握住,他能时刻感受到它皮质处传来的触感,身下是被盛夏温度灼热的座椅,胸口却不断翻涌着不知道名为烦躁还是后悔的情绪。
手边所有能触碰的所有真实,在下一秒都有可能像流沙随时从掌间消失。
江辞真觉得自己像个疯子,几天时间世界观被震得全碎,好不容易回归看似正常的生活,身边又不停冒出诡异的事,求助别人还可能连累他们遭遇不测。
这种失控和无力感倏然间转换为爆裂的愤怒,他狠狠拍打了下方向盘,误触到喇叭键时耳边发出一声刺耳的轰鸣。
越想越烦,越想越气,江辞靠在椅背上,眼眶腾地一下烫了。
要是道上的都是纸扎人就好了,他非要开车将它们都撞飞不可。
江辞恶狠狠地想着。
半晌后,眼眶的酸意渐渐褪去,车内温度随着天晴升温,阳光透过挡风玻璃炙烤着他的皮肤。
背后留下的淤青像冰冷的蜈蚣蹑手蹑脚爬行,冷汗不停渗出、面对身体前后的温度差,江辞果断打开了座椅加热。
热死了,舒服多了,呵呵。
江辞面无表情。
顶着一身汗,江辞驱车到了一个无人经过的岔路口,到附近的小超市买了个打火机和一袋黄纸。
他学着记忆中其他人烧纸的样子,画了一个地界,将黄纸垫在冥币下方,一把火点燃。
橘红色的火苗蹭地窜起,侵占着江辞全部视线。
温暖柔软的火舌舔舐着手背残余汗液的肌肤,将触觉烤到瘫软。江辞握住口袋里的手帕,散开的瞳距微微聚拢,目光停留在被吞噬近半的彩色钞票。
有几张纸片像个跳舞的小人,逆着风扑腾扑腾地越过边界跑到江辞脚边,又被他用路边捡的木棍戳了回去。
小人似有不满,分裂出更多来拥抱他。
江辞干脆大步调转方向,它们只能扑空,散尽身上的火花,成了任风摇摆的死物。
火堆的温度骤然变得灼热滚烫,徐徐上升的白烟在半空中凝成朦胧的形状,一块细屑飞腾着落在肩头捻成灰状。
在一片白茫茫的浓雾中,江辞似乎对上了一双黑沉的眼睛。
浓烟翻滚,却依旧沁不进他的深色眸子里。
江辞心尖短促一震,但有了之前的经历,或者说,梦境,很快接受了鬼魂现身的设定。
许宥礼是鬼,说不定还是个执念很重的厉鬼。
后背的皮肤忽然酸痛起来,像是有无数密集的小虫子在骨肉连接处攀爬,接连跳进江辞的神经末梢。
无处而来的风微微吹动纸堆里,将其中一片红色的碎片吹在了脸上。
黏腻腻的,像是有人在吻他一样……
与此同时,风席卷着一道声音敲打着耳膜,他听见了一声近乎呢喃的低语。
“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不许忘。”
江辞眉蹙在一起,清淡的眼在重复混乱的言语中跟着沉了下去。
“许宥礼,你可真烦。”
如果说之前他对许宥礼还有解释的耐心,现在这份仅剩的情感也被消磨光了。
这个世界的许宥礼不是跟江辞在一起甜蜜了这么长时间了吗,也算是圆梦了吧,还有什么执念可言呢?
贪得无厌。
江辞冷冰冰地在心底默念。
他分明骂了一句,那人倒像是兴奋起来似的,风吹得更欢了,火苗一下子窜得老高。
厌恶、仇恨、怒意都能成为他的食物,他的兴奋剂,他赖以为生的理由。
江辞瘪了瘪嘴角,抬手将口袋里的手帕扔到了火堆里。
紫檀木做的佛珠碎片遇火即燃,崩裂出细小的火花。
星星点点的火苗欢喜地跳动着。
“你以后别来缠着我了。”江辞淡淡道,“我会记得给你烧纸的。”
周身的风力变小了。
【为什么?】
地上的灰别别扭扭地在江辞眼前落下三个字。
“烦。”江辞用树枝将字戳乱,“不喜欢了,再纠缠下去就更不喜欢。”
“你别缠着我了,我逢年过节肯定想着你,给你烧多多的纸钱在下面花。多好。”
江辞循循善诱,却没发现身边的风越来越冷了。
等他注意到时,一身的汗液已经被吹干,绷紧的肌肤竖起根根汗毛。
未尽的火堆从中心卷起一道旋风,将地上的树叶和泥泞扬起近一层楼的高度,发出“唰啦啦”的声响。
它居高临下,内部又隐秘地颤抖着。
就像当初的许宥礼一样。
江辞面不改色,他再也不会被许宥礼这副纸老虎模样吓到了,当然,害怕也没用,如果对方想索他的命早就索了,不至于等到现在。
说不准等他死了,变成一缕烟就溜了。许宥礼更找不着。
他才不舍得杀了自己呢。
短暂的对峙总要有一方服下软来,比如曾经的江辞,比如如今变成鬼魂的许宥礼。
内部的火苗缓缓熄灭,化为点点星光,狂风逐渐下降,变成一个陀螺落在江辞脚边。
像是一只曾对主人不屑一顾的宠物,逃出家门以为获得了自由,经历的却是野外求生的心惊胆战,乖乖回到家里求饶卖乖。
可许宥礼根本不是可爱的家养宠,而是一只披着软皮的豺狼。
只要他稍稍示好,就能得寸进尺地趴上来将他吃的一滴不剩。
至今,他还被对方死死咬着命脉。
江辞冷冷地想。
怪异的压迫感渐渐褪去,江辞擦干净脚下的灰尘,望着干扑扑的碎屑堆,抬手将刘海向后捋了一把。
“总之,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开车往回开的路上,天空渐暗,另一边已经泛起橘霞,在蓝色天空中留下漂亮的彩色分层。
车里正播放着舒缓神经的钢琴曲,这时,一道突兀的提示音响起,锁屏上,几条来自卢煜的信息弹出。
【江辞,有时间吗?我在宥礼办公室整理了一些关于你的东西,想让你今天把它拿走。】
江辞挑眉,【好啊,那我现在去青阳?】
【我在外办业务,正好经过宥礼家,我们在这儿见吧。】
江辞愣了一下,反复看了几遍屏幕里最后一行字,砸了咂嘴,有些口干舌燥。
在许宥礼家经过的怪事至今历历在目,江辞对此还是十分排斥的,但想着卢煜是他未来的老板,自己身上还背着一个“纯情”人设,只得应了下来。
许宥礼家的地理位置在导航中段,不用绕路,公寓门口上的封条被撕下,只留下浅浅的一道纸迹。
指纹锁响起顺利通过的滴滴声,屋内静悄悄的,原本的摆件都被收了起来,江辞套了个门口剩余的鞋套,偌大空旷的空间里塑料和地面摩挲过后沙沙作响。
大的家具和电器被披上了一层白布,月光透过落地窗照在浅白色瓷砖上,没有一丝暖意。
卢煜还没来,江辞坐在沙发上,打算耐心等待。
从他现在的角度望去,阳台角落处有一盆干涸的植物,枯得只剩枝杈,垂着头将顶部埋在泥土里。
江辞想起自己以前一时兴起送过许宥礼一盆花,花盆的造型和这盆差不多,但因为后来再也没见过,还以为是对方养死了以后随手扔垃圾桶了。
江辞如此想着,推开阳台门走上前打算仔细看看。没想到一靠近,那干枯的黄色枝芽像找到攀附物的藤蔓,绕着圈缠上了他的小拇指。
又轻又飘的软绒将江辞的皮肤激起一层寒毛,他下意识收回手,只有方便面碗大小的花盆却纹丝不动,像被粘在他身上似的。
顺着缠紧的骨节,枝芽在夜风中抖了两下,从泥土里慢慢盈出一股鲜艳的红色,从根部不断蔓延。
这场景,倒让江辞想起了神话故事里的红线。
江辞眼底的神色更冷了,眉头蹙起不耐的弧度,“许宥礼,你可真够黏人的。”
枯花延展的动作出现短暂停滞。
江辞翻了个白眼,正要说什么,门口响起一道滴滴声。
琴底皮鞋落在地面上发出脆响,江辞抬头望去,隔空和卢煜对上视线。
卢煜穿着一身笔挺的高级西装,手里捧着棕色小纸箱,没什么特色的脸上挂着一对大大的黑眼圈,远远看去浑身像冒着一层黑气。
江辞毫不留情地扯回手,抬手整理下纷乱的领口越过门槛上前,“卢律师。”
卢煜扶了扶眼镜,语气中是深深的疲惫,“江辞,就算宥礼走了,我们私下还是朋友,非工作场合叫我卢哥就好。”
江辞:“……”
他脑海里不禁冒出卢煜曾对他横眉冷对、说他配不上许宥礼一个眼神的场面。
态度简直360度大转弯啊。
江辞舌尖顶了顶上颚,接过塞得满满当当的纸箱,一屁股坐到卢煜对面的茶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起了里面的东西。
除了相框里的亲密合照,就是几十封手写信,唯一算得上亮眼的就是压在最下方的深蓝色丝绒盒子。
“吧嗒——”
按下按钮,盒子自动弹开,上方白色小灯亮起,照亮了两枚款式简洁、做工精巧的男士银制戒指。
江辞有点发懵,完全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什么,斟酌了半天才开口问道:“这戒指……”
卢煜叹了口气,轻声道:
“其实宥礼死前,是打算和你求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