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观殊前十七年的人生是一张皱巴的纸。
把那十七年的人生分成俩半,前一半里涂满那张纸的不是五颜六色的彩笔,家庭的欢声笑语,是母亲永远弯着腰的背影,顺着发丝滴落的汗水,家庭里永不停歇的争吵,邻居看热闹的眼神,响亮的耳光。
后一半涂满那张纸的也不是青春的热闹同学的友爱,是暗地里的嫌弃,老师的白眼,流传班级的土和笑话,男同学课间的黄色玩笑,一个人孤单的背影,擦不干的眼泪。
她没有在该拥有的时候得到那些东西,以至于后来她不再敢渴望那些东西,却又终其一生都在寻找那些东西。
父母的争吵,妈妈的眼泪和汗水,让她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懂事的小孩,自此报喜不报忧,看到邻居充满探究和戏谑的眼神,她不再走人多的路,再远她也会起个大早绕着小路走。
她知道自己不讨同学和老师喜欢,于是厚厚的刘海陪她走过初中三年,那三年她没再露出过自己的眼睛和五官,看人时也总是不抬头,畏畏缩缩的把自己缩在最不容易引人注意的地方。
男同学的黄色玩笑和让人感到冒昧又痛苦的打量,她再没脱下过外套,天晴下雨,她永远穿着那件宽大的足够藏住自卑的校服。
那些习惯延续至今,她不再和班级的同学说话,也不敢引起老师的注意,参加活动总卡在中间,做永远被忽视的那个,却也乐在其中。
毕竟那比她的初中时期好了太多。
只要她能继续在这样的不被注意中熬过剩下的一年,考上一个普普通通的二本大学,也就算熬到头了。
只要熬到头,让她的妈妈放下心,她也就没什么太大的追求了。
没有要发财暴富的梦想,没有升职加薪的追求,没有环游世界的兴趣,忙忙碌碌的走完这一生,就是她今后的打算。
毕竟她太普通了,甚至是毫不起眼。
在这么一个人才辈出,从不缺天才和努力的国家,她这样的人注定只能蜗居阴暗的一角,过着最平凡不过的生活。
不敢反抗,也没有力气反抗。
家庭没有办法给她兜底,她又太懦弱和胆怯,亦没有为自己辩解和解释的机会,承受人生中那些充满恶意的打量和话语,就已经花掉了她除活着外的所有力气。
她就这样顺其自然的度过这一生,每个人都可以恨铁不成钢的责问她,劝导她,怒骂她,却不会有人伸手拉她一把,告诉她“公园里的花很好,去那里晒晒太阳吧”。
行至晚年,她不再对自己没有意义的一生懊悔,耳边三三两两的哀悼送了她最后一程,她或许已经不再期待人间,也不再期待自己未曾释怀和得到的东西。
她就在这样的茫然和普通中结束一生,没有幸福的童年,热闹的青春,年轻有为的壮年,事业有成的中年,波澜壮阔的一生。
至少她是这么打算的。
医务室里安静一片,麦观殊安静的坐在床上,宋微绪站在她旁边,来看她的七个人排排站,后背抵着墙,左顾右盼,抬头或低头,浑身不自在。
宋微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麦观殊是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又该从哪里说起,其余八个则是尴尬的不敢开口。
片刻后终于有人受不了这种气氛,率先站出来打破这守灵一样的安静。
徐幽榕从裤兜里摸出几块糖,迅速递到病床上,又立马缩回原位,把自己的短发往耳后理,整个后背都贴上墙壁,像是慢一步就有鳄鱼咬她手。
声音很大,做的很有气势,却是藏不住的结巴。
“那,那个,我们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受伤,来得急,没来得及买点东西来看你,你……你先吃点糖。”
有了一个人开头,剩下的人“哦哦”一片,纷纷开启“献祭”模式,把自己带的小零食全搜刮出来,挨个摆在了病床上,非常有礼貌和秩序的从床中摆到床尾。
完美对上礼堂献花和悼念的程序。
如果现在诗久夏在这,或许会开上一句“这是提前办葬礼,收份子钱吗”的玩笑,来打破这尴尬的要死的氛围,可惜现在在这的是紧张的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麦观殊。
宋微绪替她别到耳后的头发又尽数被她放回来,遮住自己的眼睛,她低着头,声音有些颤,第一次面对别人的关心,有些不知道怎样做才好。
教学楼里传来一阵下课铃声,许久后麦观殊才轻声开口说了句谢谢。
手肘处,手掌处,膝盖处的擦伤因为她的过度紧张,疼的越发厉害,麦观殊颤着手从旁边的零食堆里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撕开包装喂进干燥的唇里,僵硬的嚼动两下,忍住快要掉下的眼泪迅速点头。
“……很好吃,也谢谢你们来看我。”
大概这道声音小小的道谢实在是太出乎八个人的意料,她们没有在麦观殊脸上找到“不耐烦”,“生气”,“高冷”的表情,于是又有人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孟桉然从零食堆里摸出自己贡献的唯一一件东西——蛋白棒,拨开外壳,大着胆子往麦观殊的手心中塞,又小心翼翼的避开了她上好药的地方。
她是舞蹈生,吃不了也不敢吃零食,晚饭只有蛋白棒可以吃,送出的东西少,声音也没那么有底气,“你刚跑了一千米是不是有点饿啊?中午吃饭了吗?你好瘦啊,一日三餐吃饱了吗?”
麦观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抬头看她,瞥见那好似一撞就能撞散的身体,只艰难挤出一句,“……你,你要多吃一点肉。”
她还是不太会应付别人的关心,回答完后怕面前人不高兴,连忙嚼起手中的蛋白棒。
麦观殊类似关心的一句话把孟桉然弄呆了,她摸一把自己的手肘,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哦哦,我没事,跳舞嘛,……不轻怎么跳。”孟桉然艰难吐出这么一句话。
就这短短的两句话,其他人好像也意识到麦观殊并不像她们所想那般高冷,稍微放下心,围在麦观殊旁边小声说话。
“你手和膝盖是不是还很疼?天气这么热会不会感染啊?”刚扒在尙文泠手臂上的时念明凑近看她身上的伤。
“后续还需要上药吗?大概多久能好啊?”左妍宜刚踢完足球回来,贴着脖子的低马尾已经湿透,怕这么一个爱干净的人介意,不敢凑太近,隔着些距离问她。
孟桉然皱着眉,“会不会留疤啊,我家有去疤药,明天带给你。”
尙文泠不知该干嘛,手忙脚乱下拿起搁在旁边的空调遥控器,“空调温度合适吗?需不需要调高或者调低一点?”
单春朝则是看了一眼窗外的太阳,关心道:“你带伞了吗?今天的太阳很大,晒着回去可能会中暑。”
“你嘴唇好像有点干,要不要喝水?”易越平指指柜上的还剩半瓶水的水瓶。
聊着聊着,麦观殊还没回一句话,七个人已经完全放开了。
“你的头发散了,我帮你重新梳吧!我们带了梳子!”
“还好你没戴眼睛,不然这一摔划伤脸就惨了,去年理科5班就有一个跑步摔跤,眼镜腿差点戳到眼睛,真是上天保佑。”
“今天我们几个送你出校门打车吧?”
……
麦观殊从未得到过的来自同学的开心,此时像密密麻麻的海水将她包围。
她喘不过气,回答每一句关心时都憋着眼泪,用自己能想到的,最讨人喜的话来回复。
诗久夏跟着一群人走出校门,正盘算着今晚吃什么味道的蛋糕,抬头时刚好瞧见拦着她问麦观殊情况的几个走读生扶麦观殊出门。
脚步一顿,她拉住祝与青的校服下摆,拦着一群人往旁边走,躲在并不显眼的角落,偷偷注视着几个人的动作。
几个人虽被她拦的一愣,却还是乖乖跟着她走,祝与青朝诗久夏端详的方向看,触到膝盖和手掌上还喷着药的女孩时明白了什么。
“观殊你等等,我想去小摊里买份炒河粉!”扶住麦观殊右手的时念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做这么一句。
“我也要!我也要!”扶着她左手的徐幽榕也举手示意。
左妍宜跟着举手,“还有我!还有我!”
宋微绪立马跟上,“帮我也带一份!我要辣椒!”
要买炒粉的人有些多,一个人不太好拎,对视一眼,和麦观殊商量,“观殊要和我们一起去,还是在这等我们?”
麦观殊沉默一瞬,没有立刻给出答案,片刻后回答,“……一起吧。”
几个女生顺势扶着她小心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一个立着炒河粉的红牌子前。
颠着炒锅的女人腰间围着一块干净的围裙,穿着干净的浅蓝色体恤和白色长裤,头发被一次性头套包着,额头冒出汗,衣服外的皮肤被晒得很黑,手背上被溅起的热油烫了一个大泡,摊位不大,收拾的却很干净,一眼望去就让人觉得卫生的程度,煤气安放在三轮车上,看见有人走到自己的摊位前,扬起开心的笑脸招呼起来。
“小姑娘们,吃炒河粉吗?”
女人说着停下勺子,手在素白的围裙上擦了两下,留下一抹油渍,准备介绍可以加的配菜和价格。
然而她抬起头,和对面人对视上时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穿着,避开那人的视线,和其余几人介绍起来。
选好自己要的东西,女人动作很快,挨个递给她们,同行的女生拎好自己的炒河粉,去扶站在旁边的麦观殊,“走吧,我们送你回家。”
就这样跟她们走吧。
麦观殊对自己说。
就这样跟她们走,在路上继续聊几句,这样或许她就不再是孤单一人了,她在学校里就有能说两句话的人了。
应城一中门口的小吃摊不少,大多都挤在一起,麦观殊立在这里,还能听见旁边摊的老板在说什么,拥挤的人群里不停有人从她身边擦过,撞向她裹着外套的手肘。
可……
“观殊?”宋微绪没能扶动没迈脚的麦观殊,见她还盯着摊子,开口问,“怎么了?你也要买吗?”
麦观殊摇摇头,忽然放下被搀扶住的手臂,朝摊子里面走去。
“……妈。”
麦观殊说完没有再看周围人的反应,走到女人身边为她擦起汗,“手怎么又被烫伤了?让你带手套,你又不带。”
女人被她的动作惊了一下,下意识想躲,觑了一眼陪她一起来的女生,叹气,有些无可奈何又有些心疼。
她的女儿懂事的过分了。
女人抬手摸摸她后脑勺,从放钱的地方摸出自己的钥匙,递给麦观殊,“是不是摔了?先打车回去吧,外面太热了,别等我,先回家吧。”
麦观殊没应声,熟练的从角落里找出一把遮阳伞,和女人站在一起。
一起的女生终于回过神来。
“阿姨是卖炒河粉的啊?”时念明目瞪口呆的看着给女人打伞的麦观殊,感叹,“观殊你好有福。”
麦观殊还没从对方充满羡慕的语气中反应过来,几个人三言两语的讨论起来,“阿姨炒的河粉超级好吃,做的菜肯定也好吃吧?”
“你们肯定没尝过我妈做的菜,她下厨做饭,十八个骑手已经赶往我家了,她还颇具创新精神,类似什么草莓炒牛肉丝,苦瓜炒倭瓜,丝瓜炖土豆。”
左妍宜说起她妈的厨艺就叹气。
“没有她不会做的,只有我想不到的。”
孟桉然也插话进来,“其实我刚来班级听到你名字的时候就觉得阿姨肯定特别爱你。”
事情发展的有些出乎意料,想象中扭头就走,背后讨论的画面没有发生,每个人看她的眼神也和刚才没有变化,甚至隐隐带上些艳羡。
麦观殊仰起头,有些茫然,似乎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为何会代表爱,她的母亲也从未和她说过。
孟桉然解释,“麦是粮食,民之本,观呢,是观察,看的意思,殊嘛,就是最特殊的意思。”
“看世间万物,做最特别的一个。”
麦观殊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愣了很久
摊前的同学还在小声讨论她的名字,妈妈站在旁边一脸慈祥的看她,泪花在眼睛里打转,她一下子躲到母亲身后。
旁边又走来几位要买炒河粉的人,女人笑着招呼,又和几人搭话。
“你们和观殊是同一个班的吗?”麦玲手上动作不停,从包里翻出好几包零食递过去,“真是麻烦你们送她出来了。”
宋微绪垫脚想去看麦观殊,接过递来的零食,介绍起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