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一夜注定疾风骤雨,哪有那么简单云消雨散。
约莫四更过半,“呲--”的一声,箭嘀划破寂静的黑夜,自一片青黑的密林之中破空穿来,箭矢锋锐,划翻一道坑土、勾溅一行泥浆,准确无误地斜斜射于马前,拦住了一车两人的去路。
一路上马车摇摇晃晃,谢寻微本在车内困睡,刻下猛然清醒,心底那根紧绷的细弦好似在一刹间又颤了颤,发出一声尤若警示的弦音。她慌忙坐起身,别开软帘一角,向外探看去。
此际天光未亮、大雨未歇,山林草木更是一派寂然之象,除却那一声箭响,好似耳畔便只余下呼啸而过的劲风嚣锐之声了。
陈九在看见箭矢袭来的一瞬,手便暗自摸向了腰间。他单手引了引缰绳稳住马车,而后将斗笠向上略微抬了抬,目光紧盯着一片青黑的密林深处。
马车停在原地良久,谢寻微见四下并无异动,方欲挑帘探身询问,便听见陈九轻喝一声:“殿下勿动。”
今夜会有追兵并非意料之外,陈九心下早已了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斩草尚要除根,王事未盬,岂会容许有漏网之鱼,况且车内之人是何等身份……
只是没想到竟会来的如此之快。
“哧--”
这一箭不似方才仅仅扎于马前,此箭箭羽带火,且力道更甚,直奔马车袭来。
谢寻微听见车外声响,下意识缩了缩头,身子紧紧靠在车厢之上不敢稍动。
眼见箭矢掠至身前,陈九目色一凛,信手将斗笠一翻,竟是腕上送力、以柔克刚,先是借罡风将惊蹿的火光斩灭,又借巧力反守为攻,将箭隔空送还了回去。
畏缩不前只是假象,引蛇出洞才是他驻马停车的真正用意。
第一箭来得太过突然,加之今夜无月有雨,单凭双耳听声辨位,他并不能准确把握对方的来向,所以他要等,等对方的第二箭。
果不其然,远处草木发出沙沙细响,匿于密林之内的人似乎闷哼了一声,旋即跃身而来。
来者头戴帷帽、黑纱罩面,一身的玄衫窄袖,分明五月已然入夏,此人却外披一件黑色大袍,黑袍遮掩了身形,故而难辨男女,唯见其背负大弓,腰佩狭刀,掠空而来时刀已不在鞘内。
此人方才虽已身中一箭,但动作丝毫不失矫健,且运刀疾如闪电、猛若斩龙,瞬息间便可见刺、扎、斩、劈四式刀法。
陈九半分不敢懈怠。
这一战不仅要赢,还要确保车内郡主的安全。他当即左手握住腰际剑柄,“唰”地一声,寒芒雪亮,长剑骤然出鞘,锋刃斜斜上撩,刀剑相交斗然间只听得“铮”的一声,黑衣人身形一顿,陈九趁机出剑,剑锋连点数点、剑势玄妙无方。
黑衣人见状翻身后仰,左右闪避,陈九始终稳坐马车之上,一手控缰一手挥剑,只守不攻,两人自然一时也难分高下。
黑衣人连挥数刀,见一时难以得手,便向后腾跃数里,怒叱道:“在下只是收人钱财,奉命行事,还望阁下莫要多管闲事!阁下若肯将车内之人交于我手,事成之后银两或可你我平分。”旋即将长袍一挥,自袖中朝天射出一枚响箭。
陈九闻声皱了皱眉,说道:“不巧,在下也是收人钱财奉命行事,银两我已换了酒肉,成了在下的腹中之餐,这桩买卖自也不好亏了东家!”他扬鞭抽击马臀,马儿吃痛长嘶一声,猛然向前撒蹄疾奔,陈九朗声道:“烦请阁下让行!”
“你可知车中所坐是为何人!”对方横刀拦路,语气不善,高声道:“所谓树倒猢狲散!纵是千金之子,此刻也不过是烂命一条,阁下倘若此刻浑水抽身,还算为时不晚!”
陈九冷笑一声:“在下半生杀人越货,最是熟知江湖规矩,你若只是收钱杀人,只管做事便是,又岂会了详知其人身份。”
“敬酒不吃,那便莫怪在下刀剑无情了!”一声爆喝,黑衣人由远及近,甫一探身,提刀便劈向马车。
刀风卷帘,谢寻微瞳孔一缩,只见刀光直冲面门,千钧一发之际,陈九引缰急急调转车身,横剑格挡。
--转瞬间便是过招近百。
两厢缠斗之际,密林中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即星星点点的火光便飞快聚拢在一处,一行黑衣人齐齐立于车前不远处,个个高举火把、手持狭刀,听候指令。
黑衣人首领与陈九僵持不下,便腾挪退开数尺,落于人行之前,而后眯了眯眼,朝马车的方向摆了摆手。
一行黑衣人便赫然摆出一副冲杀的架势。
马车车架已然松垮,马腿亦在方才搏战中添有伤痕。陈九心知此时缠斗并非上策,况且对方人多势众,虽说交手亦未必落得下风,但此行任务是护送谢寻微平安抵达无妄山,而非厮杀。
他思量一番后,突然稍稍扭头,朝车内的谢寻微言道:“殿下莫怕,一路驱车向东,若逢岔路则沿左而行,在下稍刻便来!”
说时迟那时快,陈九当机立断,拍马向东驱行,而自己则提剑飞身入阵。
谢寻微惊然抬首,猛然扯紧缰绳。
顺着方向回望去,陈九三尺青锋不过二指之宽,刺、劈、撩、挂、云、点、崩、截,一套剑法却是使得干净利落,行云流水,身形一晃便可连斩数人,剑气恢宏如秋水、如凛霜。
谢寻微目光掠过,心下不由得暗赞一声秒绝。
而这一眼掠过时,恰与为首之人视线相撞。那人不顾陈九阻拦,弯弓便朝谢寻微的方向射出一箭。
谢寻微瞳孔一缩,慌忙俯身闪躲。
马蹄狂奔、雨幕相阻,是而光影不明,那人神貌似乎始终匿在暗处难见真切,可那一双眼里却分明射出一道尤若乌金宝刀出鞘般锋利的目光。
何其锋锐逼人!
“嚓!”
肌肤被箭锋划开的声响格外清晰,虽是擦伤,但其左肩霎时血珠迸溅。谢寻微登时眉心交拧,筋骨猛仄。
而视线交错间,她却是不避不让,杏眼圆瞪,递去十分恶恨的一眼。即便看不清、记不得样貌,可其人声音和身形她却能够深刻拓印于脑海之中。
--龙游浅水、虎落平阳。
--今日之辱,她谢寻微有朝一日定将是要加倍奉还!
马车行出数里,谢寻微扭过头不再回看,风声、雨声、短兵相接之声亦随之渐行渐远。她脱下浸染血水的宽大外衫,将木盒卷在衣内,背在肩上打了个死结,随即解开马车绳套,策马向前一路疾奔。
雨势有如瓢泼,失却马车的庇护,不出二里她便衣衫尽透,雨水沿着发梢贴着脸颊滑落,留下一道道褐黑的泥痕,唇色经由雨水浸润已然苍白,指腹久泡雨内亦已浮起层层褶皱,而肩上箭伤,已洇血至整个肩头。
山林失色、夜幕四合,周缘只剩一派浓黑,四周皆是别无二致的一望无际,事实上行至此处她已经难辨方向,但她仍然未曾停歇。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行至何处、亦不知当下何时,雨势稍歇,始终不肯露面的铁青色月此刻亦在云迷雾锁之后微微探头,照得山林一片幽翠,总算不是一片漆黑。
谢寻微勒缰停马,止步于一方山洞前。
山洞狭而促,一夜风雨如磐更添几分阴暗潮湿,风过时便响起有如鬼泣的呜咽声响。她顾不得恐惧与忧虑,牵绳将马束在一旁的树干上。
求生的本能告诉谢寻微,她今夜必须宿在这方山洞里,于是她沿着绿石青苔一路跌跌撞撞摸索着走了进去。
她左肩挨了一箭,虽非穿肉入骨,但箭矢之快导致擦伤留下的伤口亦是不浅。此刻血水和雨水混杂,身上的衣物业已黏在身上,眼下若不及时清理恐怕会感染,届时会更麻烦。
从前十几年她都如掌心宝玉般被好端端养在东宫的深闺兰阁里,别说是箭伤,纵使是小磕小碰都实属少见,如今这般委实是头次。
甫一进山洞,潮湿的雨后气息扑面而来,谢寻微没有火把,不敢走向太深的里处,只得借着微弱的月色照亮,扶着一侧的洞壁试探着向前。
寻了一处空地坐下,她放下外衫裹着的盒子,抬手拔下簪子,莲花宝冠跌落泥尘,垂落的发虚委瘦肩,她将其拧干后撩到右侧,又将左肩朝外,借着月色小心地剥开与血肉粘连的衣料,钻心的痛楚令她忍不住低嘶一声,左手掌心里,指甲骤然掐出几道月牙般的印痕。
月色朦胧,伤口流出的血被映成暗红色,混杂着沁出的汗水,蜿蜒成一道长线,沿着手臂一滴滴无声落在铜绿的青苔上,犹如露打衰草、雨欺海棠。
风将腥然的血气吹散开来,谢寻微感觉眼前似乎黑了一黑,她贝齿咬唇,将衣料一寸一寸的自肩头剥离,血肉外翻,冷风刮过来时她竟颇为感激这丝凉意,让她尚且保持几分清醒,不至于脱力昏厥。
心中痛意难止,一双妙目中澄莹的泪珠已然在不住地打转,谢寻微狠狠咬住下唇,迫使自己反复仰头向天,今夜她的泪已经流的太多太多了,为阿娘、为听眠,更为了自己故园归去无以为家的处境,往后便不该再为什么落下泪来。
剥开衣料,谢寻微简单清理一番伤口,又自身侧胡乱拔下两株蓬草敷在其上。难捱的痛意令她的双目、鼻翼均已晕红,可那一双因悲愤、仇恨、无所适从而通红的杏眼,却始终不肯垂下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