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说了,虽然蔡元祯愿意替了王英莲的罪责,可他活罪难逃,还是免不了被流放的结局。
在行刑前,陛下准许了蔡元祯可以去看一次王英莲。
到刑部大牢的时候,王英莲正盘腿坐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根稻草秆,在地上划拉。
牢里昏暗潮湿,周遭充斥着血腥和腐败的气息,让人一到这个地方就产生生.理不适。
而此刻,一身污秽囚衣、头发蓬乱纠结的王英莲,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息。
狱差将蔡元祯带到王英莲面前,蔡元祯从腰间上取下一袋银子递给狱差,狱差掂量了一下钱袋的重量,说了句:“快点啊。”
随后便离开了。
蔡元祯点头致谢过后,便转向了王英莲,依旧恭敬地喊了一声:“干爹。”
王英莲缓缓抬起了头,一脸平静地看着蔡元祯。
蔡元祯微微有些诧异,从原来人人尊敬的王掌印,沦落到如今的阶下囚,原本以为他会有愤怒、不甘、怨恨,抑或者是其他激进的情绪,但是都没有。
如今蹲在刑部大牢里满身污秽血腥的他,除了外表与从前那个风头无两的司正监王掌印有所区别,其他并无二致。
“你来做什么?”王英莲轻抚了一下自己散落的白发,淡淡地问。
说到底,王英莲是蔡元祯送进来的,来之前她就做好了被咒骂的准备,如今他这样平静,反倒让蔡元祯有些无措。
蔡元祯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元祯一路走来离不开干爹的提携,没有干爹便没有今日的元祯。”
“哼哼。”王英莲嗤笑了一声,“既然你知道,那还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你就不怕下地狱吗?”
蔡元祯缓缓举起了自己残缺的左手,目光灼灼地盯着王英莲:“可这些也都是拜干爹所赐,不仅如此,干爹还三番四次利用我想要陷害江煜,就是为了达成你自己的野心,难道不是吗?!”
面对蔡元祯的质问,王英莲则是毫不避讳地与她直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你从始至终都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这边替我办事,咱们的利益达成一致,你自然也就不会觉得我在利用你。”
“况且,若是没有我,你一家老小的性命早就不保了,我虽然利用你但却从未想过要你的性命,难道我对你的救命之恩,还抵不过这几次利用?你还非要这般置我于死地?”
“你难道忘了你向我敬过认亲茶?我虽不是你的生身父亲,可也是你叫过爹的,你如今的行为又跟弑父有什么区别?”
蔡元祯看着他轻轻一笑,说道:“你说得没错,所以我已经向陛下请旨替父受过,陛下感念我的一腔孝心,便同意了我的请求。”
说着,蔡元祯隔着牢房门凑近王英莲,看着他脸上微微露出诧异的神情,静静地道:“所以干爹,您就放心吧,陛下会留您一条命的,这就当是我承诺过,要粉身碎骨还您的恩情。”
说罢,蔡元祯清浅一笑,这笑容与幽暗的刑部大牢格格不入,仿佛是清晨轻抚过大地的那一缕阳光,明媚耀眼。
蔡元祯看着王英莲脸上复杂的神色,起身朝着来时的路离去,离开的时候,她听见王英莲在自己身后笑了起来,可那笑声却让人听不出究竟有几分喜悦,几分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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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祯入了牢狱,按照律法被施以黥刑,额角上被刺了一个“囚”字。
因为伤疤还是新的,所以有些疼,但没有当初在诏狱里受的刑罚疼,也没有左手手指被活生生斩断的时候疼。
黥刑对于罪犯来说,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不过这对蔡元祯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反正左右难逃一死,身死之后一切都是虚妄。
蹲在监狱里的时候,蔡元祯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刚来上京的时候,虽然当时心情也有些许沉重,但更多的是憧憬。
当时的她怀揣着发扬蔡纸的愿景,以为自己只要在上京本分地做好自己的事,就一定能够达成心愿,现在想来也是她太天真了。
抬头环顾牢房里冰冷森然的墙壁,回想自己成为蔡元祯的一生,如今唯一遗憾的事,便是她当初离开东洲府的时候,答应过祖父、母亲他们自己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去。
如今,怕是要食言了。
也不知道她的弟弟元宝长高了没有,以后怕是再也看不见了。
蔡元祯靠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牢房里很湿冷,蔡元祯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她梦到了他们初到上京的第一个除夕夜时的场景,漫天洁白的雪花……侯府院子里殷红的梅花和嶙峋的假山……他们一同在院子里玩雪,那个时候笑得多开心呀......
蔡元祯一回头,仿佛就能看见身披墨色大氅的江煜笑脸盈盈地走向她,眼底是一片温柔,然后将她冻得冰凉的手拢在手心呵气,眼神中半是怜爱,半是宠溺。
从前的场景实在是太过美好,梦境也太过真实,蔡元祯仿佛真的感觉到江煜为自己披上了披风,上面还有独属于他的气息和体温。
她缓缓睁开了眼,发现有人在极近的地方看自己,和他的眼神对视上,整个人立马就像是跌入了漫天璀璨的星河,沉溺其中。
看着江煜,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江煜轻轻叹息着伸出手,为她整理好鬓边的碎发,半是怜惜半是责怪道:“我不过是离开上京忙了几天,你怎么就把自己送到大牢里来了?”
顷刻间,蔡元祯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坚强了,哪怕是被黥刑的时候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可如今又有无比熟悉的人关心自己,蔡元祯再也忍不住了。
“好了好了。”江煜捧着蔡元祯的脸,用手抚去她在脸颊上滑落的眼泪,“我都知道了,只不过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
蔡元祯凝视着他,想说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最终只能点点头。
江煜,怕是没有以后了……
看着江煜低垂着睫毛,眉目间柔情似水,蔡元祯只觉得自己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从前在东洲府的那个江家大少爷,永远温柔、明媚。
蔡元祯鬼使神差地揽过他的脖子,压得他低头,然后将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只是蜻蜓点水一般,亲吻了一下。
他的全身都很温暖,嘴唇也是,暖暖的感觉在蔡元祯唇上蔓延开。
江煜身形一滞,原本温柔的眼神开始流转起眼波,他俯身上前,再次吻上了蔡元祯的唇。
他一只手揽过蔡元祯的后颈,一只手抱着她的腰,吻得温柔又缠绵。
蔡元祯看着他吻自己的时候睫毛半拢轻颤如蝶翼,只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沦陷了,沉浸在了他的亲吻之中,一直到他放开自己许久,也仍旧还在心悸和眩晕中未曾清醒。
江煜悉心地为她系好披在她身上的披风,然后说:“这几日先委屈你在这待着,牢狱里我都打点好了,不会亏待你的。”
蔡元祯脸颊发烫,娇羞地点了点头。
陛下圣旨已下,她可是要替“父”受过被斩首示众的,虽说蔡元祯知道如今的江侯手眼通天,可无论如何也左右不了已经下了的圣旨吧?
蔡元祯心里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反正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横竖不过是一死。
等江煜离开之后,狱卒很快就领人来将蔡元祯所处的牢房装扮一新,不仅抬了黄花梨透雕睿兽架子床进来,还布置了放满胭脂水粉的梳妆台。
角落还摆了个桌案,上面陈列着整齐的文房四宝,旁边放置了一个落地式烛台,上面的蜡烛全部都是崭新的。
甚至,他们还在灰白的墙上挂上了价值不菲的水墨画,墙角放了个汝窑青云瓷器。
最后,他们在牢房中间抬了个八仙桌进来,跟着的人端了新鲜精美的果品。
蔡元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所在的牢房被布置成了“离谱”的样子,可领头的狱卒还满脸堆笑地表示:“条件有限,暂时只能这样了,蔡大人若是还有什么不满的,尽管和我说,我立马就改。”
蔡元祯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这样已经很好了。”
狱卒谄媚地笑道:“那便好,小的就不打扰蔡大人休息了,您轻便吧。”
蔡元祯讪笑着点点头,只觉得有些尴尬。
等他们走后,蔡元祯环顾了一圈四周,虽然觉得有些离谱,而且这些东西和这里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不过她也没有必要拒绝江煜的这一份好意。
反正她也时日无多了,有福就享!何必没苦硬吃!
想开了之后,蔡元祯直接拿起桌案上一个红彤彤的果子塞进了嘴里,一身轻松地躺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