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苍头他们也被叫去,仔细盘问,罚跪了半天。直至查明了确实与他们无关,这才让人下去干活。”
“宅里因为这些事情吵了一日,上下都不得安生。没人记起傻子来,他反倒自在。”
“傻子见苍头对自己不错,这才敢问他,后头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闹得这般厉害?”
“他问出来之后,方才觉得有点害怕……”
霍止瘁接口道:“对了,定是怕他们拿丢羊的事故意闹大,好重重罚他。”
卫青无声一叹。“不错,你一想就想到了。可傻子那时才想到这一节,想不问都来不及了!”
“结果那苍头却说,他们之所以被叫去,是因主人的一个小妾被查出收买下人打听夫人的事。”
“他们现在到处乱找,想要找出是谁向那个小妾泄露后院机密的。”
霍止瘁越听越觉得不解,反问道:
“什么后院机密?”
“傻子也听得不懂,便问苍头。苍头便告诉他,就是那个小妾,用些吃食银钱收买下人,让那人去刺探主人什么时候到夫人房中、什么时候离开的这些事情悄悄告诉她们。”
霍止瘁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这便是后院机密?!”
卫青见她这副神情,不由得微笑起来,又道:
“后来傻子才知道,其实这些事情,根本就不必去打听刺探。只因在那个家中,这一家的主人,从来都只到夫人那儿、不会去见别的小妾。”
“哪怕他偶尔叫小妾到自己房中,夫人那儿的婢女也会一阵风似地跑到炊间要热水,或是叫懂医术的老媪,到处大声叫唤说是夫人肚子痛。这家主人一听,便撇下小妾过去探望。”
“因此,这么些年来,这儿的主人虽然买了不少侍妾,但是永远只到夫人那儿去,跟她生了一个女儿九个儿子。”
“家里哪个人都知道,夫人那边,是绝不会让主人碰别的女人。但唯独傻子却不知道这些。”
“当然,夫人说什么,他们也必须得跟着附和。她房里传出话,说是有人刺探机密,那这些事情,自然就是机密了!”
若非在卫青面前,霍止瘁早已冷笑起来。
卫青和霍去病的日常军务,毫无疑问是机密;终军等人秘密潜入长陵的行动,同样是机密。
但是这种“刺探”男主人睡在哪个女人处的“机密”,她真是闻所未闻!
想起方才卫青所说的话,霍止瘁更肯定,这一家子,无论是是哪个主人,只怕都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种事情,谁会在意?只有故意拿着它生事、想整治人才把它当成‘机密’!”
卫青却不动气,他一边回忆着,一边继续说道:
“傻子听到这里,问清楚苍头是哪个小妾,心里顿时吓了一跳。”
霍止瘁不解道:“难道这事跟他也有牵连?”
“正是。傻子这时才想起来,前些日子,他放羊回来,管事的说后头院子里脏,要他过去打扫,不然不给饭吃。”
“傻子过去收拾,他饿得没力气,只能蹲在地上扒拉那些落叶。”
“有个女的见他这样,担心他晕过去,便叫人拿了块栗糕递给他让他吃。”
“傻子原本不敢吃,可那女人安慰他宽心,劝他吃,又不打他,傻子这才敢吃。”
“那糕也不记得是啥滋味,因为没两口就全进了他肚子里。女人见他能吃,倒笑起来,还让人多拿两块给他。”
“傻子见她人好,这才放心。那女人挺和气,问他是从哪儿来的、家里有些什么人。”
“傻子来这个家头一天,因为说错话,被人用皂角枝打一顿。后来因为被旁人问起他和主人是不是父子,被管事的听见,又让人用那枝条抽他一身。”
“那些人还警告他说,不许他提自己家里人。因此,傻子哪敢再说。所以哪怕女人问起来,他也只是一味摇头。”
霍止瘁听到这时,知道果然和自己猜想的一样,这正是卫青的经历,却半点也不觉得高兴。
她心想:“记得史书上好像是简短的几个字,可是对于本人而言,这段日子该有多难熬啊……”
“那女人见傻子不说,倒没有像旁人那般骂他,只是说了声‘可怜’,然后就让人将盘里剩下的糕点都给了他,又说‘他们若是问起来,你便说是我给你的,休要怕’。”
“傻子很感激,向女人道了谢,拿着糕点走了。之后他吃着糕点,还一直在想‘那女子长得这么美,为什么走起路来却像鸭子一样?啊,她定是弄伤了腿,正在治呢’。”
“他想起来,初时来到这处,无意中见过后院一些小妾和婢女。”
“她们有的人走起路来也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或是瘸着腿走路。难不成她们和这好心女人一样,都是天生腿脚不好、不会走路?”
“唉,傻子哪里知道,其实只要是这家主人看上的女子,哪怕只是笑着和主人说了句话,她们到头来,都会变成这副模样。”
“因为只要她们敢服侍主人过夜、或是主人去找她们,等到主人不在时,管家或是夫人身边的下人,必会在半夜跑来将她们拖出来,跪在泼湿的地上。”
“这种处置,每晚都是如此,短的要跪足半月、长的则要跪够一月,夜夜如此。”
“他们管这个叫‘规矩’。所有罚跪的女人,都请不到医工帮她们诊治,连药都吃不上。最后,她们中大多数人就成了瘸子,再也不能好好走路。”
“这些事情,傻子那时不知,是他后来才打听到的。像他这样的倒霉蛋,其实不止一个,而是满后院都是!”
“当初好心请傻子吃糕点的那个女人,正是被他们认定刺探机密的小妾!”
卫青说到此处,仿佛再次想起了那栋深宅大院中那群可怜女人,不由得蹙眉长叹。
霍止瘁揪心不已,忙问:
“他们要怎么整治那女人?难不成真要为这点子小事就兴师问罪?他们……莫非已经查到傻子身上去了?”
卫青神色沉重。“傻子不能到后院去,自然也不知那女子如今怎样了。但他听得苍头的话,知道这事他们要查下去,迟早会查到自己身上来。”
“他在羊圈里,跟那些羊面对面坐着,全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想起这些日子来,这个家的人对自己只有打骂,从来不肯让他多说半句话。若然真被他们当成了劳什子奸细,他们定然不会放过自己!”
“傻子很想跑,但是,他能跑到哪儿?”
“当年他之所以被人带到这里,是因为阿母跟他说‘我们世世代代都是给人当奴婢的,你要是运气好,跟着他去,还能当上平民,比我们强些’。”
“可是谁能知道,这平民当起来,却比奴婢都不如!傻子在这儿变成了个哑巴,甚至连亲人都不敢想,只能盼着在梦里见到他们。”
“如今自己要是离开这儿,还能往哪里去?阿母他们还会要自己吗?”
“傻子心里乱糟糟的,正想着时,忽然管家带着一群下人闯进羊圈,将他抓出来,先给他两嘴巴子,又将他拖到后堂。”
“傻子知道这回自己定是被人查出来了,死到临头,他反而不怕了。反正自己说话根本没人会听、更没人会信,于是他索性不反抗,只是默默看着这些人。”
“夫人坐在堂里,只朝阶下扫了一眼,就问‘问明白不曾?’。管家回‘是他!那日阿全和阿桂亲眼看见吴宁悄悄找他搭话,两人私下里嘀咕了半日,定是他将夫人院里的事泄露给那贱婢子!’”
“夫人听了就说‘哎呀,她打听这些做什么,听了不是更添堵?’。说着,她还睁大眼睛,像个小孩子似地看着众人,婢女们都在微笑。”
“笑完,夫人托着腮又说‘有人背主这不奇怪,只是不曾想到竟是这小子。罢了,我也懒得管这些,你们放他回去吧’。”
霍止瘁听到这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奇道:“她真这么说?真就这样没处置人?”
卫青却是一笑,这一下,霍止瘁顿时明白,自己的困惑是对的。
她喃喃道:“她到底想干嘛……”
卫青也没吊她的胃口,继续道:“夫人一说完,管家和那些下人们都急了。他们惨白着脸,向夫人说‘背主之人绝不能宽容。便是主人知道了,也不会饶了他去。’”
“夫人便说‘麻烦死了,这些我可不管。’说着就转身进了屋,管家和她手下管事的几个人,都连忙跟了过去。直到过了大半天,他们才出来。”
“他们一见傻子,就叫人把他拖走,又关进那破房子里去。这一回,没人问他来龙去脉,拖了傻子来,就是让他当面认个罪。”
“哦,甚至认罪也不必认,反正那群人都替他认了。”
“他们这回不打他,管家笑着对傻子说‘你小子既然替我找麻烦,那你就等着!’说完,又命人到炊间寻曲颈铜壶,里面要一壶装满烧得滚烫的热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