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在平阳时听到的关于杨爹儿的种种传闻，又见卫青始终神色平静，因此也暂压怒火，耐心静听卫青的话：

“……齐妪听见他们的抱怨，打探清楚这杨爹儿的事情，心里气得厉害。”

“那些人下得山去，齐妪这才回来，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傻子。”

“傻子怕他们又找来，齐妪便道‘我在深山中还有放羊的屋子，咱们且到那儿住上些时日。他们必找不到那儿的。’”

“于是，齐妪带上傻子，住进荒无人烟的深山中。傻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连身子也强壮了不少。”

“又过得三个月，齐妪见傻子学本事已学得差不多。她下山去打听，得知郑家早就撒手不管傻子的事，只当他死了，更不派人去寻他。”

“齐妪知时机已到，准备好干粮食水，又将那些羊儿卖掉。只剩下几头种羊，托付给熟人照料。而她自己则带着傻子，一路西去，直奔长安。”

“到了离长安附近，齐妪这才对傻子说‘你回家去吧，家里人必定念你得紧。’”

“傻子非常舍不得她，见她不动，便也想跟着过去。”

“齐妪急了，瞪大眼睛，吓唬傻子‘还不快走！我不理你啦！’”

“说着，齐妪加快脚步，转过山林，一下子就不见了。”

“傻子追不上，只得流着眼泪，对着齐妪离去的方向跪下叩了三个头，这才慢慢转身往长安去了。”

霍止瘁听至此，忽然插嘴道：

“我猜齐妪定是躲起来，其实仍在留意着傻子。直到他回到家去，她才会真的离开。”

卫青闻言点头。“是啊，齐妪就是这样的人，嘴硬心软。只是，那时傻子却不明白，只当她真的一走了之。”

“到了长安，傻子记得自己的家，寻上门去。他兄长那时在看门，一见他，直揉眼睛，拉着他不放手，一路哭一路叫‘阿母、阿妹，快来快来！是青儿啊！’”

“傻子几个阿姊急忙跑出来，一见他，全哭了。他阿母从那个破灶房里钻出来，她还是老样子，蓬着头，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衫，脚上还是那对破草鞋……”

“傻子阿母紧紧抓着傻子，一边上下拼命打量他一边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傻子兄长又是哭又是劝，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母也不问傻子为何要从那个家里跑回来，只是赶紧从灶上煮了碗热面汤，看着傻子吃下去。”

“傻子本担心不知该怎么向家人说起那个家的事，见阿母她们不问，反而松了口气。”

“他本不肚饿，但是拿着那面汤，还是一口气吃下去。”

“他一放下碗，就见阿母眼睛眨都不眨，死死地看着他，好像傻子会突然消失似的……唉，他真没出息，一看见那双眼睛就想哭。”

霍止瘁听着这回忆，眼前仿佛出现了当年卫家人重逢的感人画面。

她悄悄擦擦眼睛，卫青眸中隐现晶莹的光芒，嘴边却笑道：

“傻子自那日后便发誓，以后再都不要阿母她们为自己难过担心。他真的不想见到那样的眼睛了！”

卫青说到此处，喟然长叹。他转头看着霍止瘁，柔声道：

“自从那时起，他才明白，这个家，都是自己的心之所在。”

“无论经历过多少事，自己永远都要回到家来。因为那里，有等待自己的家人。”

“止瘁，你日后无论到哪儿去、经历过什么事，都要记住：你家在长安。家中会一直有人等你回去。不管多久，你都要回家来，千万千万别忘了！”

霍止瘁心潮激荡，无法平静。

她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才“嗯”的一声，已是热泪盈眶。

车子车速渐缓，卫府已在前方。

府前灯火齐明，大将军的属官、府中家臣，众多护卫仆役，都在垂首以待，等候着主人的归来。

车子停下，卫青下得车来，却回身面向霍止瘁。

他朝少女抬手示意，笑道：

“来，止瘁！咱们回家啦！”

“是，舅舅，回家……”

霍止瘁含着泪，在模糊的泪眼中，与卫青一同步入这座曾经让她陌生、让她迷茫的壮丽府邸。

她头一次在心中低声对自己说着：

“我回来了……”

淮南、衡山与江都三处诸侯王，联合长陵田氏谋反，被卫青霍去病识破，借机引蛇出洞，悉数清除。

皇帝查明三国阴谋，即刻派兵前往淮南，捉拿首恶淮南王刘安。

刘安未等朝廷兵马到，察知事情败露，大势已去，他畏罪自杀。

而同谋的衡山王刘赐、江都王刘建，同样在得知朝廷将派兵前来问罪后，惶惶不可终日，最后亦被迫自尽。

三个诸侯王家人同党及其谋士门客，除了襁褓中的幼儿外，尽数被诛杀。

自此之后，淮南国除，宗族全灭，当地改为九江郡。

衡山国与江都国亦同样遭遇国除的命运，一个被改为衡山郡、一个则成了九陵郡。

自此，天子之威如日中天，众诸侯王愈皆兢惧，无敢不从。

而大将军与骠骑将军以雷霆之势，清剿都中及长陵余党。朝野内外大为震动，对卫霍二人更是竦然畏服。

淮南王女刘陵，奉其父之命，暗结天子近臣，赐死。

与刘陵结交之近臣，岸头侯张次公与其侄张延年皆自尽。张次公无子，国除。

长陵邑高寝令田恬，勾结淮南衡山江都诸国，图谋不轨，毁乱高皇帝宗庙，其罪当诛。

卢不语和虞毕二人亦同此罪，与田恬一同弃市。

其中被霍去病亲自擒获的汉奸中行说，经廷尉审讯明白后，朝中公卿大臣纷纷上书天子，请求对此贼施以极刑，以慰民心。

经皇帝下旨，中行说被处以斩首之刑。同日，田恬卢不语虞毕三人弃市。

那日长安城中，无论豪强世家、平民百姓，全都自发聚集到处刑地外，要一睹这些奸贼的下场。

田恬、卢不语与虞毕三人，在诏狱中早已领教过诸般拷打手段，此时傲慢神气全无，战战兢兢，只求速死。

唯独这个中行说，满腹怨恨，至今不消。

一路上，他被锁入囚车中，押往刑场而去。

途中两旁路上百姓，得知此人正是通敌卖国的奸细中行说时，无不指着他破口大骂。

更有甚者，手持石块来砸这中行说，边扔边骂：

“要不是有你们这些狗贼帮着匈奴来杀咱们汉人，我的父母兄弟也不会惨死在那些蛮夷手里！”

刑场的卫兵少不得上前阻拦劝说，而周遭看热闹的人听了这些话，纷纷掉泪。

那中行说眼见群情汹涌，人人恨极了自己。他惊惧之余，竟然大笑起来，反而指着那些百姓们骂道：

“你们这些没脑子的蠢货！都被那刘狗骗了！这天下本来就是能者得之，匈奴亦是华夏后裔，你们汉狗残杀匈奴人，我们怎么杀不得？！”

那些百姓们听见他这番狡辩言语，更是群情激愤。一众官兵们，好不容易才将中行说护送到刑场处，交由行刑官验明正身。

田恬三人此时已经如同被霜打过的草，早就蔫头耷脑，跟死人无异。

只有那个中行说，没口子大骂。从皇帝到每一个汉人，都被他骂尽了。

在他口中，汉人恶毒卑贱，猪狗不如，最是该杀。天下迟早不是汉家的，后世必将还他一个清白云云。

说到兴起，中行说仰天大笑，他两眼血红，舌头外吐，整个人好似一条毒蛇般吐着信子，兴奋地大声叫唤：

“我才是天下头等忠臣！我忠于上天！汉人偷天窃国，这个天下，日后必定由匈奴主宰！后人一定会将我的名字，刻在碑上，千秋万载，向我膜拜叩首，赞颂我的功迹！”

行刑官见他如疯狗般乱吠乱叫，便命人取了哑药来，灌中行说喝下。

中行说被人架着，强行灌下这药，很快便喉头沙哑，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但他死到临头，仍是恨极了汉家，竟不肯下跪受刑。

周遭来看热闹的百姓们，早已叫骂起来。人人都恨不得冲上前去，亲手杀死这个卖国求荣、颠倒黑白的奸贼。

行刑官见中行说负隅顽抗，也懒得和他废话，命两旁士兵取大铁棰来，敲断中行说双膝。

中行说本是一路叫嚣着绝不会向汉人下跪，但是如今他两条腿被折断，架着他的士兵两手一松，中行说顿时摔倒在地，断了的腿骨上挫，刺入肉中，使他不由自主惨叫起来。

田恬、卢不语、虞毕三人，都被斩了首级，由行刑官验过后，向在场展示。

中行说被人押着，断膝下跪，额头贴在地上。刽子手大刀落下，这个卖国汉奸身首异处，鲜血狂溅。

当这个家伙的头颅向众人展示时，在场人等早已高声叫好。

更有好些人流下泪来，默默向上天祝祷，祈求他们那些死在匈奴人手中的亲人们，能够得以看见这一幕，告慰他们的阴灵。

除了这四人外，还有那狼女阴钰的头颅，也一同被以石灰处置好断口，放入竹笼中，挑在长安城楼上，向来往的世人展示。

而竹笼之下，一旁石板上，则大书着这五人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