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止瘁盯着霍去病一动不动的背脊,又过了半晌,她才听见霍去病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在平阳时……只卖那些鸡杂和鱼骨?”
霍止瘁一愣。“是、是啊。”
正当她困惑之际,又听见霍去病问道:
“那怎么不取些猪肉猪杂来卖?那些不更好卖出去?份量应该也不少吧?”
霍止瘁这才明白,原来这就是霍去病想要她解答的问题。
不过,这个新问题,确实引起了她更大的反应和回答的劲头。
虽然对方没回头,但霍止瘁已经忍不住再次把脑袋左右来回晃。因为没有这个动作,很难表达出她内心的情绪。
“猪肉猪杂……我也想啊!可是,要不到的!压根要不到!”
“那些玩意能有多贵?一头猪……”
霍去病忽然没了声音,因为他这时想起,自己对于各种肉类的价格并不清楚。
他方才之所以这么问,完全是凭感觉而已。
因为在他印象中,甭说是牛羊肉了,猪肉可以说是最平平无奇的常见食物,所以应该最容易买到才对。
他不知如何说下去,不由得迅速瞥了眼身后。
霍止瘁却没察觉,因为她一边回忆着平阳那里市集上的物价,一边说道:
“鸡鱼这些小件的不算,猪牛羊这三样大块头里,牛最少也最贵。因此猪和羊确实是市集里头最常见的肉了。”
“像羊,小的两三百钱、甚至是两百钱出头就能买到。至于大的,起码七八百钱。如果是头又壮又肥的,一千钱也照样卖得出去。”
“跟羊比起来,猪听着便宜些。一头虽然也是七百钱,可它更重嘛!”
霍止瘁想起平阳那边见过的猪,应该是由于猪种和喂养饲料有区别的缘故,这年代的猪,普遍体重都在两百斤以内。跟后世的猪一比较,体重和个头上都落下风。
而羊的情况也差不多。看来由于当下生产力欠缺,因此人们饲养的家禽体型重量上都比后世要瘦小。
“虽说家家户户都养着猪,可也只有逢年过节时才能吃上一两顿新鲜的。一年,家里最多宰一头。吃些鲜肉应节,剩下的就腌起来做肉脯。有客人来时再取出来招呼人用的。”
“剩下的几头,选出健壮的一公一母留着下崽子。瘦的留着下一年宰,肥的看看屠户要不要。”
霍去病便问道:“那猪肉也不大贵,一斤三四钱。比起一斤六七钱的羊肉,不是应该更容易得?”
“帐是这么算,可肉贩子不这么想啊!这么说吧,要是平阳一个开猪场的,他家今日挑出来卖的有二十头猪,其中起码十五头猪,还没出他家门,就先被订下了!”
“因此,那些猪是压根就不会在市集上拿出来买的。那养猪的,一大早的,就先挑出最肥壮的,这五头,送去侯府;这两头,侯相家,那两头,侯尉家订下的,还有两头不是郑家就是李家的。”
“剩下那三四头,是郡兵那儿早就指名要送过去的。军中的士卒有钱,况且如今市面上有的好吃食,都得预先供应着他们。”
因汉地兴兵之风日盛,因此良马、健牛都必须优先供应军队,以便他们挑选出好的牛马,在军内充当坐骑和运输的牲畜。
其余被军中淘汰的、或是选不上的老牛劣马,方才会流落到民间,供平民使用或是食用。
说起这个,霍止瘁早已习惯,因此更是见怪不怪。
但霍去病却是甚感好奇,他问道:
“连郡兵都能有这样的排场?比侯相还有面子?那些肉贩听不听他们的话?”
“他们哪敢不听!要是他们敢把好东西收起来,不卖与军中,官府头一个不放过他!”
霍去病沉吟不语,想了一阵,这才又问:
“那还有剩下的五头呢?这家屠户几头,那家肉贩又有几头。平阳人不多,想来买得少些,你们应该也能吃得上吧?”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眼角余光已经瞥见,身侧的霍止瘁已是频频摆手。
“那些剩下的,屠户肉贩自己家里就得留两头!听起来他们只是商贩,可开猪圈卖肉的,全都是穿绸子衣裳的大户!”
“他们常常家里设宴,请官吏请邻里,好不热闹,两头只怕还不够呢!”
“所以,最后那两三头,才会切好摆在市集摊上卖给百姓。就这么点,哪里够分!”
“因此我才说,一年到头,想买到它不容易。想吃上它,只能等着家里那一口。”
“至于想进那猪贩子家的大门,想买他家的肉杂,我这样的小贩压根就没门路!他家的货被人抢着要,不愁卖不出去,他只怕嫌那猪长得太慢!”
霍去病一边听一边俊眉屡皱,听到后来,他更是摇了摇头,神色间颇不以为然。
也不知道他是惊讶于猪贩受人追捧,还是意外于在市集上平民对猪肉可谓是一猪难求。
霍止瘁又道:“正因人人都爱吃猪身上那一口肉,连猪杂都抢手得很,因此猪贩奇货可居。他便能挑客户,哪有客人挑他的!”
穿越回来后,她决定以烧烤为生,不是没有想过以猪肉为基础原材料来支撑这门生意。
可是当她亲眼目睹猪肉摊上每天必上演的众人抢买猪肉的情形时,她只能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而且,不仅是猪肉,所有猪内脏,同样大受欢迎。
猪肺猪肝猪肚猪肠猪尾巴猪耳朵……猪的一切,汉代人民早就深谙它们的美味。
所以凡是猪摊上摆的新鲜货色,半个时辰内,便会被虎视眈眈已久的张媪王妪们给一扫而光。
什么穿越后靠做没人要的猪大肠来发家致富,根本就不科学!
甚至连满是膘没一块瘦肉的肥肉,都极受人欢迎。因为老百姓们可爱用它来榨油了!
霍去病觑着她那略显郁闷的样子,不由得好笑,便问:
“那你在平阳这三年,就光烤鸡杂和鱼骨了?”
“那倒不是。后来有几回,我还烤过猪尾巴呢!”
那是她在手里有些积蓄,外加和猪摊的切肉小工开始熟络后,才能拜托到对方将猪尾巴留给自己的。
“好吃不?”
霍止瘁见霍去病盯着自己,眼中似笑非笑,一时也弄不清他是不是在嘲笑自己。
不过她向来不肯落后于人,更何况是在霍去病面前,一挺胸膛,只道:
“那还用说!吃过的熟客,没一个不夸好的!”
霍去病不置可否,见他不曾反驳自己,倒让霍止瘁有些意外。
打开了话匣子,再加上没有被对方泼冷水,霍止瘁更没有停止的理由。
她想了想,又道:“其实光靠鸡杂和鱼骨,我那小摊照样一直做下去。鸡便宜,一只才三十五六钱;鱼就更不用说了,一条才两三钱。”
“之后我帮那鱼贩日子久了,他见我勤快,还不想要我的钱,就说要把鱼骨白送我呢。”
霍止瘁想起那时的事,好像仍在昨天般清晰。
不过,哪怕对方一番好意,她也照样坚持自己该给多少给多少。
毕竟人情归人情,数目要分明;如果数目不分明,迟早没人情。
她回过神来,却见霍去病稍稍扭头,盯着自己,忽然冒出一句:
“那鱼贩定是要娶你为妻,所以才不打算要你的钱。”
霍止瘁笑了一笑。“这倒没有。”
其实鱼贩是替他的儿子提亲。当然霍止瘁没答应,而是让徐喜出面代为婉拒掉了。
她想起当初的事,心里不由得再次对霍去病敏锐的洞察力感到惊讶。
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路上不停地交谈着。
多数时候,都是霍止瘁在说话,霍去病一如既往甚少开口,但也绝非全无回应。
车子前进得十分平稳,霍止瘁知道因为有蒲轮的关系,所以安车上自然不怎么感受到颠簸。
不过就凭她个人的感觉,霍去病驾起车子来,既快又稳,是自己到目前为止所有乘车经验中最舒服又快速的一回。
想到这儿,眼见霍去病还不时回头跟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霍止瘁对他的这一手自是更感佩服。
霍去病又问了些平阳的风土人情,霍止瘁一一说了。
说到平阳那儿所产的莲藕时,霍止瘁又提及当年自己如何和霍光偷偷下塘去采,一不小心弄得满身是泥。霍去病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笑。
忽然车后传来阵阵马蹄声,只见洗马和领头的护卫赶上,禀道:
“少君侯,已到家了!”
霍去病和霍止瘁一愣,后者愕然抬头,这才发现,卫府高大的围墙与角门确实就在车后不远处。
门前的门大夫与众行人们正在门上等候,忽见车子过家门却不入,不由得面面相觑。
她定睛一瞧,果然是家里的西门。
霍止瘁看看卫思,又下意识回头去看。
霍去病此时已勒马停车,恰好也转过头来,视线与她相接,便垂下眼。
隽方与婢女们都上前,扶着卫思下了车。
霍止瘁在后,扶着车轼,她不等人扶自己便跳下地来。
门大夫不停眨眼,瞪大的眼睛,落在少君侯凝立不动的身影上。
霍去病将伸出的手缩入袖内,随即一下子将手背在身后,两手紧握,似乎不打算再让它们出来。
门大夫瞧见少君侯那双手的走向,暗想自己可是看错了。他眼角余光所及处,与洗马的目光对上。
二人都不约而同低下头去,对于方才那一幕自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