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阳安坐于亭中,青岚隐身于侧。
绿袍小官的声音远去后,恒阳身周依旧一片寂静,侍卫们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大将军跋扈恣睢,恒阳的君王威严也日增。
至少在禁卫中,恒阳的威严重于大将军。
恒阳轻笑一声。“大将军等了十几年,等到女儿都该出嫁了,本王吊着口气就是不死。而他自己已经是天命之年,垂垂老矣。”恒阳戏谑,“他广纳姬妾,却至今只得一位千金,便是做了大王,又把王位传给谁呢?”
怀恩可不敢说大王您多年来为着“病弱”,至今后宫空虚。大将军好歹还有位千金,您膝下犹虚,也好不到哪去。
恒阳视线在众侍卫脸上扫过,叹息道:“都下去吧,本王一个人待会儿。”
宫苑内经过数次清洗,还算安全。侍卫们连同怀恩都退至远处。
恒阳徐徐起身,漫步而行。
庭前不远处,便是金波池。夕阳晚照,浮光跃金。岸边石阶苔痕点点,水中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荡漾着,连绵不绝。随着天色黯淡,池面渐渐生出淡淡雾气。
青岚看着恒阳嘴角的笑意隐没,神色逐渐沉郁如眼前秋水。
心中颇觉乏味。
忽然恒阳身体晃悠两下,缓缓倾斜,往池中倒去。
远处的侍卫们脸色陡变,拔腿奔来。
恒阳闭着眼睛,安然等待冰冷池水将自己吞没。失重的感觉很奇特,恍若身体漂浮于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从身躯到身体都茫然又失措……这感觉未免太持久了。
眼眸不由得张开,随即瞪圆。
泛着雾气的水面距离身体不过寸许,腰间缨带垂入水中,恒阳的身体却稳稳浮在空中,可不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目光环视,飘落的秋叶悬于空中、池面水波纹丝不动,隔着水面恒阳清清楚楚的瞧见一条浮到浅水透气的鱼长大嘴巴,傻乎乎的,鱼嘴旁还由小到大排列着一串透明水泡。
不知名的力量托起他,包裹着他,令他重新站直。
远处,侍卫们保持着惊慌的神情和奔跑的姿势。
当恒阳双腿重新触及地面,他再次闭上眼睛,全身心感受那股柔和的力量如何离开他的身体,然后朝着前方猛地扑去。
若真有某位救他,想来惯性使然,多半不会让自己背对着对方。神秘力量离开的感觉也是前方。
“抓到你了。”恒阳翘起嘴角。
他还没睁开眼睛,但胸膛碰触到同样德温热,他的双臂环着一具清瘦的躯体。
秋叶盘旋着落在水面上,鱼儿跃起,一圈一圈的水波彼此碰撞,侍卫们团团围住恒阳。怀恩紧张的嚷嚷:“大王、大王——”
大王浑身上下就湿了一点缨带尖。
怀恩骇然。
他明明记得大王倒向水面,眼下又好端端的站在池边。
侍卫们也很糊涂。
恒阳不在意怀恩与侍卫们的困惑,他失望的垂下手臂,刚刚抓住的、实实在在的躯体,空了。
冬日山顶的一点儿薄雪,冰冷中透着秀气。就像恒阳脑海里浮现出的那张面孔。他在梦中抚摸过,在山林遇刺时见过。
金波池前他抱住的身体,一定长着这张面孔。
恒阳异常笃定。
他也困惑——既然入梦,为何不愿现身?恒阳不知道,是不愿与自己相见,还是不愿现身于人前呢?
恒阳挥退所有人,寝殿内只有自己。
案上有刚命人奉上的香,恒阳拈起三支点燃。袅袅青烟升起、弥散。恒阳将香高举头顶,虔诚道:“信男恒阳,求见仙人。”
这是他看书上记载的向神仙祷告的方式。
空中寂寂寥寥,唯有香火味儿。
恒阳想了想,又道:“仙人救命之恩,恒阳难以报答,若仙人不肯相见,恒阳愿为仙人塑金身、造庙宇、享人间烟火,不知仙人是否允准?”
仙人看着恒阳朝虚空拜了三拜,尴尬得头皮发麻。
香燃了一半,仙踪无影。
恒阳灰心的把香灭掉,颇觉自己荒唐可笑。
但又不甘心,四顾扫视一番,试探性地张口:“青青~~”
本该无形无相的空气像水波似的荡漾,一道身影自虚空显现。他的脸颊微微泛红,细长的眼眸中透着无奈。“别那么叫。”
恒阳呆了。
青岚心内叹气,后悔没有打几下华微手板。瞧她做的好事!眼下倒叫他如何面对恒阳呢。
再难为情也要面对。
“我叫青岚。”
恒阳喃喃道:“原来是青岚仙君。”
“不敢当。”
青岚干巴巴地说,等待恒阳追问。
然而恒阳只定定地看着青岚,看得青岚窘迫。既不问做梦的事,也不问围场相救的事。青岚预设的一番言辞全落了空。
“大王若无话可说,青岚便告辞了。”不说也好,省了麻烦。
话音落下,恒阳抓住青岚的手。
又抓了个空。
“至少告诉我怎样才能看到你吧。”令你现身的,是焚香祷告呢,还是“岚岚”呢?
“仙凡有别,寻我为何?”
面对青岚的问题,恒阳笑而不语。
青岚心中又是一阵不自在,不得不避开恒阳的目光。
“自然是仰慕仙君风采,祈愿能与仙君多亲近亲近。”恒阳道。
仰慕……青岚哂笑。
一张黄色符纸从床头飘至青岚手中。
青岚端详一番朱砂笔迹,道:“诛魔符。”
龙帐中挂着诛魔符,门棂上悬着桃木剑,阁上摆着玉石神像……这些物件每一件都是青岚亲眼瞧见恒阳命人更换摆设。
作用都是驱邪除祟。
青岚将诛魔符展示在两人之间,似笑非笑。
恒阳欲言又止。
青岚没给他机会,直截了当:“难道大王没有想着令我现身好细细观察——若我是仙则罢,若我是邪祟便即刻诛了我?”
不愧为一国之君,又容忍权臣多年,心性也是天下无双的坚韧。恒阳面色丝毫不见心虚,反而倒打一耙:“邪魔外道荼毒生灵,难道本王不该除之?”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仙君两度救本王于危难,邪魔外道可没有这份善心,仙君必是仙君无疑了。”遂拱手作揖,深深下鞠。“多谢仙君大恩。”只字不提多年梦境。
第一次确实救命,第二次就未必了。青岚总觉得金波池前恒阳跌得蹊跷——一个武艺娴熟的成年男子会轻易的脚滑?
奈何那会儿自己没怎么留意,再者只要想到华微编织梦境一事,即便并非出自自己示意,青岚仍旧免不了有几分气短。
“尚未知仙君的尊号是?”恒阳解释道,“总要知道仙君尊号,小王方能为仙君塑像起庙,早晚祝祷,以谢仙君大恩大德呀。”
青岚光听着都觉得尴尬:“不必了。”
恒阳却道:“要的要的,世间淫祠野祀多如牛毛,小王有幸得见真仙……”
青岚大感头胀。
恒阳神君怎么轮回一遭成了这番不省心的性子。
他说的感恩之语青岚半个字也不信。虽然跟着恒阳没多久,但青岚已然见识了恒阳多重面孔。
父母早亡,权臣在侧,连他自己的性命也频遭危难。
诸般种种近二十年,在恒阳性格上留下多疑多虑的痕迹。
青岚再次默默感叹。
感恩是假,抓住自己仙尽其用倒有可能。或许还在怀疑自己是妖是怪。嗯,一边观察刺探自己究竟是仙还是妖,一边把自己用起来也是两不耽误。
可惜啊。“小仙只不过是天河畔为神君们牧马的散仙,岂敢擅受人间香火。”
恒阳愣了。
天河?牧马?
神仙飞来飞去,也需要骑乘天马?
他的表情太过明显,青岚一眼便看穿他的疑惑,忍笑道:“大王的好意,小仙心领了。只是小仙职卑位轻,实不敢受。”
恒阳有满腹的疑问。
天上有天河天马,那别的也有吗?云霞是织女所织还是仙女们的脂粉泼洒?谁把星星挂在天上?太阳是三足金乌吗?月亮上可有广寒宫?巫山的神女有多漂亮?精卫填海与夸父逐日的传说可是真有其事?
当他张口欲问时,空气又是水波般微微荡漾,隐没了青岚的身影。
室内空空。
与此同时,卫崇义恭谨的声音响起:“大王,臣有密报禀告。”
“果然是绝妙的主意!”恒阳看完密报,怒极反笑。
昔年先王殡天前托孤于三位辅政大臣。一位出自宗室,乃恒阳的堂叔邕公,十一年前因谋逆大罪阖家尽诛。八年前,第二位辅政大臣,恒阳的舅父襄侯中毒而死。此后军政大权尽落于大将军尹昌之手。
当年因梦境所扰,恒阳阴差阳错立了个体弱多病活不到成年的形象,尹昌才忍耐着没有公然逼宫。
一年年过去,病病怏怏的恒阳就是不死。不但不死,还一年年的展现出英明神武。
明年恒阳满二十,男子二十而冠。加冠就要亲政,尹昌拖无可拖,届时必得交还大政。
权臣无权的下场,史书昭昭啊。
故而恒阳近年频频遇险。
刺杀不成,冠礼在即。尹昌身边有人提议为大王立后。
王后的人选就是大将军的爱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