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久进入石室,看到一幅奇怪的场景:
年老的人类男性,与年轻的女性体尸蝠对坐而死。
他们外貌差距如此之大,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上都完全不般配。不仅如此,在安努维斯的影响下,大部分尸蝠如果不被破坏心脏,就会持续狂暴,直至失去行动能力——但眼前的这具尸蝠,却意外地很平静。
他是何等聪明,瞬间就猜到发生之事。
“别愣着,安努维斯呢?”群青打断他的走神,开口道。
谈到这个,夜久就郁闷,“那家伙拉了堆替死鬼,自己逃了,所以我才来找你。”
在切罗帝尔的影响下,尸蝠的战斗力激增,造成了很大麻烦。如果是平时状态下的夜久,或许还能突破尸蝠的包围、重新追击安努维斯;但是很可惜,现在他借用了梦丘的身体,所以实力大打折扣。
而且,使用了本体力量后,附身的副作用也开始显现,他现在全身上下全是内伤,痛得要死。
群青没说什么,似乎早有预料这个结果。
“怎么?你只问他,不问我好不好吗?”夜久有些不高兴,没好气地嘲讽道,“难道奴隶制度已经在现代复辟了?”
群青似乎没察觉到异状,只是认真地回答,“本来就从没消失,原始部落里一直存在。”
“……”
夜久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群青这才一脸勉强地打量了他几眼,“你似乎不太好。”
夜久毫不客气,“你看错了,我好得很。”
“……”群青也回他一个白眼,似是无语。
找了茬斗了嘴后,夜久这才恢复些许心情,将注意力集中那两具尸首上,“这温斯顿也是个奇人咧,明明只是人类瞎子,却能独自走到这里。而且,红丝不是将他用傀儡线捆住了?但竟然成功被挣脱,怎么做到的?”
“大概是和尸蝠合作了。”群青示意地上的一串小脚印。
“那她可是轻敌了,等着以后被嘲笑吧。”夜久咧嘴笑道,走到温斯顿身边蹲下,轻轻从对方手中抽出木盒,打开一看,里面已经空空如也,“这木盒上应该施加了封印咒?他是怎么做到解封的呢?难道也是尸蝠?”
群青注视着他们几秒,又挪开目光,看向了四周。
“虽然只是猜想,但其中玄机,或许就是这里的血墙。”
“啊?”
夜久有些不解,血墙是偶尔出现在古迹的特殊结构,全部由人血涂成,因此确实招致了大堆诅咒与传说——但群青明明仔细研究过它们,没有检测到任何法术性质才对。
“我曾经注意到过,血墙上可能并非只有血迹,而是带有文字。因为它们是用人血书写,又随后被涂抹上相同的血液进行覆盖,所以难以辨认。“
“写了又覆盖?为什么要这么做?白费功夫。”
“先前我也不明白其中用意,直到方才红丝小姐提醒了我。按她所说,温斯顿虽然目盲,眼珠却随着血墙移动,似乎能看到什么。所以我就想到,或许目盲本身,便是能阅读到这些文字的方法。”
群青开始向夜久简单地转述起,温斯顿方才告诉告诉他的事:祭师因为深空的抛弃而失去力量、反抗之后又惨遭惩罚,导致其后继者们所遭受的可怕诅咒这些事。
夜久脸上先是涌现阴郁,不知是不是联想到什么,然后那双棕眸却又燃起蓝色火焰,唇边怪异的笑意也愈渐加深。
“原来有这种事,我一直当深空很爱护他们哩,毕竟设下了一堆“不能对人使用法术”之类的条条框框。记得你有时受了气,也不能对他们动粗,有力量却不能用来说理,和个破打工的似的,只能天天用我出气,我多憋屈。”
“……那是你自找的,还有别打岔。”
群青吐槽道,随后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祭师们在第一次失败后,亦再次找到了新的对抗之策:“血墙”。
它和过去的星器类似,通过写下咒文,使用者便能驱使法力。但从另一方面,怪异的使用方式让它变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法术形式,如同金库入口被关闭后,盗贼在别处挖地道代替那样,得以让祭师绕过深空的封锁,重新取得天地的权限。
“祭师既然无法逃避命运,便只能另寻出路,创造出并非由深空授予的“人族之法术”。目前看来,血墙的法术很可能没有使用者的限制,就算不是深空选定的祭师,也能进行操纵。温斯顿只是一介人族,却依然成功解除了封印,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了,这么做的代价,可想而知会非常惨烈,甚至直接透支了他的生命。”
“……有这种事。”夜久略感惊讶。
创造出崭新的法术,这种事情就算是在如今,也是极为困难的,需要好几代人的努力。但这些祭师,明明还遭受着深空的重压……却居然成功了?他觉得难以想象。
群青停顿了几秒,又淡淡地开口。
“不得不说,他们很成功,确实是瞒过了深空的视线。就连我,过去几十年间,也从未察觉到过血墙的异常。另外,除了这点,血墙或许还有别的用意。”
“……是什么?”
“解除诅咒。”
温斯顿曾自言是依靠侥幸,才堪堪躲过诅咒、从疯癫中恢复,但群青并不相信这种说辞。联想起对方曾隐瞒血墙真正用途,所以他便立刻意识到,或许这正是其中关键。
据他推测,被诅咒者只要来到血墙前,以盲人之眼“看到”隐藏于其上的内容,祭师留下的咒语便可启动,让人重新恢复理智。
由此,祭师既利用血墙保存了力量,又留下了让后继者恢复正常的方式。
他们自知无力直面深空,便以这种方式,在狭缝中挣扎生存。
堪称奇迹。
-
夜久安静了几十秒,不知在想什么。
“那这里的血墙呢?也是祭师留下的?”他问。
群青摇了摇头,“这一点,我也无法确认。但目前形势看来,那些妖僧或许……就是神话时代里最后的祭师。为了封印安努维斯,他们建立了血墙,却在如今,被同样是盲人的温斯顿所破。”
“从神话时代活到现在?啊……等等,难道他们喝了不老泉?”
“或许。”
“竟然变成那副泥偶般干瘪的样子,怎么看都不正常了吧。”
“大概是深空诅咒的后遗症。”
“啧……不管怎么样,竟然在双月之丘这种小破地方活到现在,还真是冗长无聊的生命。”
夜久轻微地叹息一声,似是有几分感慨。
只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突然改变话题,转而提起些无关的往事,“对了,巡溟官,我是不是从未告诉你,在无光之溟中活下来的我,是怎么回到这边的世界的?”
群青有些疑惑,不知对方为什么提起这些,但还是配合地摇了摇头。
夜久没绕弯,直接说了下去。
“你我都去过卡厄泽,知道那里的地理环境濒临外海,是不是?外海可不是那种适合开沙滩派对的内海,它们是守垩原的边缘,连接着外侧世界,所以魔兽才会源源不断地爬上海岸……啊,这些你都曾经告诉过“云栎”吧?”
群青眉毛微微抽了抽,似是有些不悦,却到底是又应了一声。
“是。”
“但你可能并不知道……无光之溟作为阿卡迪亚的外侧世界,某种程度上,与守垩原的外海是连通的。它们两者就像沙漏的两端,只要找准中间的那条狭路,就能到达另一侧。”
“而我就是如此,从无光之溟进入了外海,然后漂流到卡厄泽的海岸上。后面的事,就是你知道的,我遇到了锁海。”
“……是这样啊。确实,关于外海我所知甚少。”
夜久点了点头,又接着说,“当然了,外海这么宽广,我自己是不可能找到方向的,还得感谢一个人族,她的名字叫伊妲……你还记得吗?她就是云栎被锁海捅了一刀后,端着鸡汤来道歉的那个老妇。”
群青当然记得,她当时被戏称为“锁海的妈妈”,前段时间里他们还见过一面。
“伊妲曾有过一个满月的孩子,却被卡厄泽里的愚民抢走,拿来在“活婴祭”上祭祀那并不存在的海神。”
“对于母亲来说,这是何其残忍的事,所以她精神崩溃了,终日在外海边徘徊,喃喃自语。或许是抱着渺小的希望,想着也许海浪会把孩子送回来?又或许……她在诅咒着众神。”
“确实,听克里斯汀说过这些。”
夜久略带嘲讽地笑笑,“哈哈哈,当然伟大的、高远的深空是不可能在意这些的。但那种喃喃自语,却意外地穿过外海,被趴在无光之溟底部舔泥巴的我听见了。”
“……”
“你敢相信么?到底是何等强烈的怨恨,才能让声音在混沌中保存这么久,直到被我听见呢?当然了,我完全不明白她在讲什么,也完全不在乎,却还是如同漂流荒岛上的难民、捡到了来自文明世界的漂流瓶那般,得到某种飘渺的“希望”,然后一路追寻过去。”
“我游……不,是钻?也可能是爬,不管了。总之那是一段很久、很久的时间,久到你无法想象,久到我尝试过所有动物和魔兽的前进方式。”
“虽然她的声音中途就消失了,但是没关系,我已经知道了岸的方向,所以最终重新触摸到了陆地。”
夜久津津有味地讲述着,虽然内容不堪回首,但眉宇间却丝毫没有阴霾,仿佛那只是一段历险。
最后,他玩笑般补充道。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或许是把我召唤出来了?就像召唤恶灵或者邪神那样?哈哈哈哈……说不定作为凶星的我,确实有这方面的潜质哦?”
“……”
夜久说得轻松愉快,但群青并不觉得有趣。
他紧皱着眉,久久没说话,银眸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光。
“喂,你不打算说些什么吗?”夜久冲对方眨眨眼,“一个被诸神逐出世界的神族罪人,在人族的呼唤下回了这个世界……啧,不觉得这是个很矛盾、很邪恶、也很有趣的故事吗?和祭师有异曲同工之妙咧。”
“……”
群青才如梦初醒般,重新反应过来。
他似乎是心里想着什么,却并不愿意谈论,因此只是又发了几秒呆,就再次看向温斯顿和迪莉娅,很明显是在转移话题,“真奇怪。”
“怎么了?”
“……不,也没什么。”
群青声音微哑,注视在那对外表并不匹配的男女,眼神却无悲无喜。
温斯顿的所做所为,明明如此不可原谅……但是此时此刻,他心中却并无恨意和愤忿。
只是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对方与他短暂重逢时,对他说的话。
—— 你总是在守垩原到处翻找遗迹,那么要不要考虑……来读个考古学呢?自从破解了万古语后,近几年间对神代遗迹研究飙升,也被称为“神考学”,我看你就很适合。
—— 为什么?那是你们人族的东西。
—— 确实这样没错,但你不想知道吗?身为人族的我们,到底如何来看待深空、看待你们的?而且在这片大地的某处,或许沉睡着你想要寻找的那座古城……也说不定?
—— ……
—— 好好考虑一下吧,若是有需要,我很愿意为你引荐。
群青低下头,轻轻揉了揉酸疼的眉心,看向夜久。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我打算暂时封印住有关于血墙的记忆,但是我希望你拿着它的钥匙,以防我需要它。”
“啊?为什么?”
“温斯顿先前闪烁其词,自然是不希望我知道这些,毕竟我是神族,立场很难定。他确实为了一己之欲,私自解开血墙封印,但到底,也还是想着为人族保存火种。”
夜久虽然明白他的意思,却不赞同。
“那你也没必要为了这种事,来封锁自身的记忆吧?那稍有不慎,就可能会损伤神经!而且我呢?既然你告诉了我,那是不是我也要封印?我不愿意,这么有趣的事情,可不能忘记。”
”你是隐民,深空对你的影响力很有限,祂们至今认为你已陨落便是证明。但我就不一样了,深空也许会透过我、了解到这件事。“
“……啊?你想多了吧!”
夜久有些乍舌。
他觉得这纯粹是杞人之虑,毕竟群青都敢在无光之溟外和他眉来眼去,一副不怕遭报应的样子,就说明深空未必真的能察觉到。而且,虽然他确实觉得人族有趣,却也不愿意看到对方承担风险。
但没办法,他知道群青心意已决。
所以……又这么把后续的麻烦事丢给我么?你有这么喜欢人族吗?你和他的关系没什么好吧?他们是救了你的命,还是怎么的啊?怎么突然还博爱起来了。
夜久心里嘀咕,很是不明白,但也没再打算阻止。只是他无法眼睁睁看对方实施危险行为,不得不叹了口气,认真道,“算了,我来帮你。”
”你?“
群青打量着他袖子里露出的淤青,语调似是怀疑,又似是担心。
”我亲自下手,总比你自己折腾更知道轻重吧?放心,既然这种情况……就不占你便宜了。”
夜久眼珠转了转,又咧开嘴,语气轻佻地补充,“但这么做确实是不容易,如果你真的非常非常感激我,不如考虑一下,把我的锁链解除了呗~这也是为你考虑…我确实是罪大恶极,被锁着是应该的,只是……万一时间长了,被别人误解你有什么奇怪癖好,那多尴尬啊~“
”……你倒是敢。“
群青无视后一句话,然后点点头。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不符合自己作风的冲动之举。
但不得不说,伪像星提起伊妲之事时,他的脑海中竟然涌现了类似“感激”和“庆幸”的怪异情绪。
在守垩原四十年载,对于很多事,他最开始就去选择闭上双眼——出于本性,出于理性。但如今看来,却是这些渺小、却真是存在的悲戚,间接给了他弥补遗憾的机会。
虽然这种感觉很微弱,但与其余事的共同作用后,还是对他的内心造成了影响。所以他才会决定冒着风险,保护祭师留给人族的秘密。
只是,他是绝对不会,让眼前这个手舞足蹈的疯子知道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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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群青和夜久谈话时,团队其余人就远没有这么悠闲了。
因为魔物数量实在无法控制,他们一时之间难以抵挡,于是不得不开始撤出以太宫。
安努维斯走进宴会厅,环顾一圈后,衣氅摇曳地穿过众多尸蝠的注视,稳稳坐在黄金的主座上。紧接着,一只婴儿般的尸蝠爬行着出现,好似猎犬般、向主人献上口中衔着的战利品。
“看来你任务完成得很好,教授先生,谢谢你。”
他轻笑着,端详着那颗干瘪的心脏,将它塞进自己被撕裂的胸腔。然后他躺回椅背上,眯起起双眼,发出悠长满足的喟叹。
“有了它,我就再也不会被那个东西吞噬。”
“从此以后,我将千秋万世、永远地存活下来。”
邪恶的笑声回荡在以太宫拥挤的石廊。
顷刻间,地动山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