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起身，见了桌子地上一片凌乱，这架势就像发生过什么一样，不免尴尬，蹲下收捡。一堆笔墨纸砚中，一个楠木盒子倒在地上。谢情捡起，熟料盒子的锁扣松开，雪白的纸片洋洋洒洒纷飞了一地，纸片上似乎写着什么蝇头小字。
贺兰舟脸色微变。
谢情撇了撇他的神色，好奇心大起，伸手捡了张纸片，熟知入眼便是自己的名字。
“今日讲学，谢情又在打盹，天气凉，若能多披一件衣裳该多好。”
谢情微微一怔，心被一只手攥紧，喘不过气来，又捡起下一张。
“今日出游，谢情懂得很多，似乎总有新东西，大家都围着他转。”
少年时期，父亲时常带他们出游，谢情平时下山勤，总知道市面上又来了什么新货色，他记得，他在众星捧月中叽叽喳喳的时候，贺兰舟总是默默走在最后，他当时还以为贺兰舟定然是瞧不上这些小孩子的玩意，故意显得自己曲高和寡。
“今日秋收，谢情不知又去哪里了，看不见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秋收？是了，秋收的时候他总到山下田里帮人收麦子，然后捧着乡民们送的饱满圆润的麦子和大家伙烤麦子吃，噼里啪啦，热闹得不得了，却没想到，那个时候，竟然有人是一直在等他的。
……
“今日黄昏，与谢情永诀，他说得不错，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谢情心中大恸，看了一张又一张，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感受到眼中微热，他只能死死闭上眼，不让泪水掉落。
人间最复杂的情绪，他感受到了。
贺兰舟拿掉他手上的纸片，温声道:“别看了。”
谢情闭了闭眼，好一阵才平复心情，道:“这些东西，可以送给我吗？”
“……自然可以。”
“也是，你这个人都是我的了，还有什么不可以给我？”很快，谢情又得意笑道，“我问你，那日，你为何要说你喜欢的是个女人来骗我？”
贺兰舟道:“你曾经说过，断袖，都是不正常的人。”
谢情心虚道:“有吗……？”
贺兰舟语气认真:“有的。”
“我怎么不记得？你记错了吧？”
贺兰舟一板一眼:“有。”
谢情安抚道:“好好好，是有是有。是我说错了，你看我现在都被打脸了，你就放过我吧。”
贺兰舟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发。
美色误人，谢情看呆了，反应过来，危机意识窜上脑海，威胁道:“你不准对其他的人这样笑，听见没有？男的，女的，都不行！”
贺兰舟笑意更深:“好。”
“不过……”贺兰舟摸着他的头发，“你真的想好了吗？”
谢情回过头:“什么？”
贺兰舟轻声道:“我们若是在一起，这条路，就注定比别人更为艰难。”
“你怕吗？”
贺兰舟摇摇头。
“那我更不怕。”谢情拉着他的手腕，“告诉你，上了我谢情这条贼船，你就别想下去。当然，现在我们俩，谁也离不开谁，谁都别想独善其身了。”
贺兰舟轻轻搂住他，一颗心柔软得不行。
原来当两个人心意相通时，真的会给予人无穷的勇气。
贺兰舟道:“我明天就去告诉我的父亲母亲。”
谢情惊道:“明天？”
“嗯，”贺兰舟道，“明天我父亲就要去给我提亲了，我父亲不知道我心仪的人是你。”
第二日，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檐下花廊，干枯的丝绦藤蔓悠悠垂下，廊外下着小雪，冷风刺骨，谢情的手被贺兰舟紧紧握着，像被包裹进温暖的火炉。
今早醒来，他还恍惚以为昨夜是场大梦，等回过味来了，抱着被子一顿嘻嘻哈哈傻笑，没笑完就被贺兰舟从被子里挖出来，又是一阵胡闹。
眼见正堂越来越近，谢情心里一番诚惶诚恐，有些胆怯，手却被贺兰舟拉得死紧。
“少爷来了！”堂前的下人看见他，直起腰，快活地招呼一声。
谢情发现，今日的贺府热闹非凡，喜气洋洋，里里外外放着大红的彩礼，担夫们进进出出，聘礼摞了一层又一层，请的写字先生全神贯注、一笔一画写着聘书，府里的丫头们知道要有女主人，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一切都预示着一个喜庆吉祥的兆头。
闻声，几乎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这一切的主角。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只是这笑容看见身后紧跟的谢情就渐渐淡去了，当看见他们牵着的手时，表情就完全变成了惊骇。
贺父坐在堂上正位，皱眉看着两人越走越近。
贺母则已经完全脸色苍白了。
“父亲，母亲。”贺兰舟一脸平淡，拉着的手还是没放开，他道：“我要退亲。”
“儿啊……”贺母站起来，颤颤道。
贺兰舟打断了她：“娘，你别说了，我不会成亲的。”
贺父的眉头拧得更紧，怒气隐忍不发，看了看谢情，又看了看门外围成一圈噤若寒蝉的众人，喝道：“看什么看？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一哄而散。
贺父年近半百，虽然气度上不怒自威，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鬓角已经染上双白，眼纹深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疲倦，让他看起来和一般的老人也差不了多少。
贺兰舟静静站在堂中。
贺父到底也听说过断袖是怎么一回事，道：“就是为了他？”
“是。”
贺父突然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朝谢情砸去，谢情不打算躲，忽然身前一道轻风，贺兰舟站在他身前，生生挨了这一下。
一丝血迹顺着他的额头流下，谢情刚动了动，贺兰舟就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安心。
贺父的手气得发抖，不可置信：“我怎么生了你？我怎么生了你这种……这种……”
贺兰舟平静道：“这种什么？不正常吗？恶心吗？扭曲的人吗？”
贺父怒道：“你还知道！”说完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贺兰舟轻笑了一声，语调中有点悲凉无奈：“那怎么样才算正常？男女婚配吗？阴阳相济吗？一定要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吗？是不是不遂了你们的意不遂了世俗的意，就都是不正常的？”
谢情第一次听他如此咄咄逼人，不禁惊了。
贺母顺了顺贺父的气，劝道：“兰舟啊，你别说了，你爹也是为你好，这要传出去……你的脸面，你爹的脸面，都往哪儿搁啊。”
贺兰舟道：“我不在乎这些。”
“你不在乎！”贺父断然道，“你不在乎我在乎！是，你多清高，什么流言蜚语，可以通通不管！真是无知！你以为外界的风言风语只是风言风语吗？当真是没经历过风浪！愚蠢！”
默然一会，贺父又道：“把他的关系断了，结了这门亲，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贺兰舟道：“不可能。”
贺父一拍桌子：“怎么不可能？你以为你们又能坚持多久吗？无知小儿！我们贺家只有你一个男丁，你是非要我们贺家的香火断在这里是不是？！”
贺兰舟忽然一笑，道：“原来如此。”
贺父皱眉：“什么原来如此？”
“你们要我结亲只是要延续后代是不是？我既不喜欢女子，你们可否又想过那女子进门后又当如何？你们只是将她当作传宗接代的工具么？”
贺父惊怒：“放肆！”
贺母垂泪哀求道：“兰舟，你怎么这样说，我们也是为你好啊。”
“是，为我好。”贺兰舟紧紧盯着贺父，“我就要永远活在被你打造的金笼子里吗？你真的有考虑过我真正喜欢什么热爱什么吗？我必须永远尊崇于您不敢忤逆您吗？”
贺父怒目圆睁：“你……！”
“但凡稍有不顺您的心意便是严加惩戒，您有把我当一个真正的人吗？其他的事也就罢了，但是这件事……”贺兰舟看了看谢情，“我绝不答应。”
贺母摇头：“别说了别说了，你是要气死你爹啊……”
贺父抓起桌上的笔砚拜帖，通通砸在贺兰舟身上：“我怎么养出你这种混账东西！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就当我没你这么个儿子！”
贺兰舟一声不吭，拉着谢情转身就走。
走了两步又听见贺父在身后怒喝：“你要去哪儿！”
贺兰舟头也不回，谢情临出门转头，只看见贺父想站起来又跌坐回去，胸口气得剧烈起伏，鬓边白发散开，看起来越发苍老。
对不起，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
两人踩着咯吱咯吱的白雪，街上人不多，天空像厚重苍白的棉絮，时时掉下轻盈的白雪来。
谢情拉高了衣领，亦步亦趋地跟着贺兰舟，走了不知多久，贺兰舟忽然停下，转头，看着他：“你想去哪里？”
谢情弯着眼睛笑：“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说完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谢母也是这样回答谢父相同的问题，原来说这句话，竟是这样的心情。
贺兰舟笑着摸摸他的头发。
谢情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别跟你父亲置气，其实父亲哪有不为儿子考虑的，只是看的太多经历的太多，就总怕你走弯路，才往你身上定规束格的，要是人人都像我这般无拘无束的，岂不是完蛋。”
贺兰舟淡淡“嗯”了一声：“我明白。”
谢情捏捏他的脸：“哦，你的意思是我这个人算了没得救咯。”
贺兰舟的脸被他揪得通红，看起来有些委屈。他无声的看着他，眼里带了些取笑。
谢情心里想：“好啊，仗着我喜欢你，现在敢取笑我了。”
贺兰舟睫毛纤长，一朵雪花轻巧的落在上面。谢情呆了呆，忽然意识到，冰天雪地，他已非人身，自是不怕冷，可贺兰舟的伤刚好，又怎么能在外面长久停留。
谢情道：“走吧，我们找个地方住下。”
贺兰舟道：“去哪里？”
谢情回过头，两人挨得近，吸引了行人奇怪的目光，谢情看了看四周，凑到他跟前，不怀好意道：“去哪儿都好，但是当然是只有我们两个的地方，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这样……我们就方便……”
话没说完，贺兰舟忽然微微低头，含住他的双唇。
谢情一惊，睁大眼睛。来往行人更是惊诧莫名，纷纷指指点点，目光中不无嫌恶。
谢情呆了一阵，贺兰舟一双黑眼睛沉沉地看着他，便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大的安心。
一吻毕。
风雪卷过，雪上留下两行脚印，渐渐延伸远方，尽头处，霜白的雪雾之中，两道人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