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庶笑:“宝公子莫怕,冥音湖虽行踪诡秘,但终归接壤人间。你我皆是今世生人,你没睡,亦未醉。
“方才玉庶所唱,不过是照旧曲填的新词。冥音湖里,弹的皆是俗世曲、唱的尽是快活歌,与其它风月之地的艺人们所弹唱的,全是一样的曲调。”
“但同一首曲子,我们奏演得更好。”小僮自信非常,“冥音湖的第一奏乐高手,即江湖第一乐师。”
小僮这话没理。夕篱问小僮:“不知你玉庶主人的琴技,在冥音湖排名第几?江湖上可有甚四年一度的比琴大会?冥音湖谁去比了?结果如何?”
小僮不答,反笑夕篱天真无知到令人艳羡的愚蠢:“宝公子,你真是,身在湖中、不知湖。”
“噢?”夕篱等着小僮继续说下去。
“江湖无人不知冥音湖,人人向往冥音湖。你要知道,最贵是无价;最难进的门,是看不见的门。
“普通江湖喽啰,徒闻冥音传说,却求门无路;有些门路的,即便找到了云梦泽来,也要为那有限的上船名额,争个你死我活。
“而公认的武林高手、真正的富豪巨贾、有名的风流才子、还有一些不可说的大人物,早就是冥音湖主人亲自邀请的船上客了!
“宝公子,当你在船上睡得香甜时,在某不知名的小湖沼里,可是正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哪!”
听闻小僮此话,夕篱鼻头一紧。
小僮仍不依不饶地质问道:“贵公子,你以为,那些人不惜以命相博,也要抢着来冥音湖,就单单为了听曲儿、抱美人、争着比谁花钱如流水么?”
夕篱闻言,如受当鼻一拳。
小僮摇摇头:“天真。”
小僮嗤鄙地笑了笑:“无论江湖柔情、抑或英雄意气,在一杯金缕酒面前,皆是不值一钱。”
“金缕酒。”夕篱恍然大悟,“原来这冥音怪谈,实是卖酒之噱头。而这湖中诸美人……”
“不过是些下酒小菜。”玉庶微微一笑,“其实不少客人反感我们这些妖男伶伎,可他们没得选,因为,这是冥音湖的规矩———否则,恕不远送。”
小僮笑得毫不留情:“他们如何舍得这金缕酒?他们装英雄、逞意气、不惜一切,只为赢得湖上比春的前十。因为,唯有前十名挥金如土的真英雄,才配饮得十盏精酿的金缕酒。
“至于其他人,也有二三流的金缕酒喝。
“可你听过了冥音妙曲,再听其他,顿觉庸常;
“你既已尝得金缕酒之美妙,又怎能不渴望那金缕精酿之极妙呢?”小僮期待贵公子的反应,他期待看见无知贵公子或馋涎、或狂喜的丑陋表情。
然而这一位怪里怪气的宝公子,依旧无动于衷。
“……”更近了。夕篱微不可察地掀动鼻尖。一股极凝重的金铁寒气,正自后方湖岸袭来。当玉庶清唱《冥音曲》时,夕篱便远远地嗅见了夜袭者们。
玉庶身上那一股萦绕不去的“似曾相识”的气息,实是令夕篱疑惑。他二人不可能相遇过,可为何,夕篱的鼻子,坚持嗅定,玉庶闻来,值得信赖?
我根本不认识他!却要我信任他?
夕篱直白开口问玉庶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要把我从之前躺着的那只船,搬到你的楼船上?”
即便在梦中,人的鼻子亦能闻见黄粱香味。
夕篱醒来,在他衣裳上,嗅到了一前一后两种熏香、以及迥然不同的人的气息。
方才小僮气恼夕篱没见识,轻视了他家主人的琴艺,夕篱便以同样的道理,质问玉庶:“区区黄金十碇,就能登上冥音湖前十奏乐高手、才能居乘的十大楼船么?”
夕篱左掌暗中急聚真气,只要对方有些武功底子,便不可能感觉不到。
玉庶展颜一笑,从容道:“我看你睡得乖,便叫杂役们,把你从七弦君的舟里,抬来我床上了。”
小僮暴然跳起,厉声维护自家主人:“你果然在装睡!你不知好歹!那七弦性格无趣,成日弹拨着过时乏味的古琴旧调,愿意去他舟上的,净是那些白发的狗熊、断指的剑……”
要来了!第一个夜袭者,已抵湖岸!
“砰!”夕篱左掌反挑,掌中集聚真气,遽然上冲,一掌轰开楼船屋顶。
夕篱左手捞过身旁玉庶;右手执竿,一头挑起稍远处的小僮腰带,一头挑起两只药囊。接着双足猛踏,身形飞起、瞬息退至十丈以外。
“噗———”
暴戾可怖的剑气,撕空而来,奔嚎如野兽!
“哗啦啦……”
三尺来深的湖水,被剑气齐齐对半劈开!
激扬剑气恍如飓风一般,一路高速破开湖面,卷携着凶煞怒气,掀起骇浪千层、震起滔天水花。
湖面舟船随之倾覆。
湖中浮台,烛熄灯落、柱断台倾,台上数十个俳优、连同群舟中数百个落水小僮一齐,惊声尖叫!
夕篱左臂环了玉庶,右肩竹竿挑了小僮,高高立于生于湖岸的一株柳树的树巅之上。
湖浪凶猛,震荡着湖岸的每一株草木,而玉庶双臂间挽着的青绿色曳长披帛,滴水未沾。
黑暗的湖水中,有人大喊:“云千载!”
“正是黄梨山庄统领护院,云千载!”
照明焰火升上夜空,一个异常魁梧的身影,踩过侧翻船身,重而不沉地踏波几大步,一跃登上因被剑气撞碎了几根立柱而倾斜的浮台。
重剑一立,那浮台更加地“吱呀”作响,仿佛大厦将倾前的那种危急的鸣颤。
巨人问台上挤做一团的俳优和侏儒们:“是哪个写的话本?是哪个让你们演的戏?”
这巨人倒还讲理,不为难唱戏的,只问背后推手。不待俳优回答,云千载转过身来,高高俯视着湖中湿衣众人:
“是英雄好汉,黄梨山庄随时恭候大驾,莫学那乌龟王八,窝在烂泥巴里,做它的春秋大梦!”
湖中一片沉默。
夕篱在心中鼓掌叫好。好狠的重剑!夕篱啧啧称奇,这巨人扛的哪里是剑,根本就是半扇铁门!
云千载扛着重剑,潇洒离去。
数十身暗色劲装紧随巨人之后,一伙人迅速消融入夜色,如同夜行鬼魅,赫然出现,又遽然消失。
臂中玉奴体贴为夕篱送上注释:“云千载,黄花夫人的养子,万华派内外公认的’万华第五子’。”
第五子已如此非人哉!
夕篱叹道:“万华独秀,诚不我欺。”
湖中有人低骂:“黄花贱人的看门狗!”
“宝炼师赞曰,”竿头挑着的小僮,童声嘹亮地喊出了夕篱内心所想,“云千载,实乃真英雄!”
“音儿!”玉庶终于舍得厉声呵斥自家小僮,却已来不及救场。
小僮小声辩解:“主人,他深藏不露……”
湖中某人高喊:“狗屁宝炼师!假的!领子上花都没一朵!莫想骗过老子的一双夜视鱼龙眼!”
此话一出,湖中愈沸。
夕篱懒得与他们理论,他问玉庶:“若我携你、还有这小孩,暂离冥音湖,湖主人是否会惩……”
“哈哈哈哈……”湖岸传来一道爽朗笑声,截断了夕篱的问话、以及湖中众人对夕篱的声声讨伐:
“小三弦,你莫朝我乱撒窝囊气。我右手要抱你主人,左手急着去救那七弦琴,着实腾不出手来捞你。
“再说你满头水草的小模样,也挺可爱的嘛!
“更何况,我这手,还缺了一根手指!”
这一湖落水英雄,个个目明耳尖、进退知度,他们如何听不出岸边人表面是在调笑落水的小僮,实则是在嘲讽落水的他们。
“我说石长老,手指既已被削了,可安静些罢!”
“睁大你老眼,莫将半片梨花认作梅花,春天就怕起了凉!他不过是黄梨庄的狗,不是血梅崖上的雪!”
“我看梅初雪削掉的,怕不止你上面那一根。”
更有甚者,叫嚣着要“废掉你双手”!
夕篱听不下去。石长老是为了帮他,才会被满湖好汉转头围攻,他正欲放下玉庶,笑声朗至:
“哈哈!七弦君,你休叹古调无人听,你且看我老石头,四指抓剑,尚能合你琴音一舞!
“乐!起!”
七弦一一振响。
一抹翠色身影,流萤般自在轻盈,于湖面一浮一点。剑尖微闪,不时轻触湖水,却不曾惊动起半圈涟漪。
满湖落水英雄,胸中正窝火,欣赏不来此等风雅情致,纵声呵斥道:“四指老汉!滚一边儿去跳你那半死不活的舞……”
“哗啦啦……”
自湖底悠悠潜来的剑气,突地暴起。
洪波哗然涌立,仿佛高扬起数百只巨大巴掌。
“啪啪啪!”叠叠巨浪,迎头拍向湖中好汉的脸。
巨浪巴掌连扇带掴,把湖中英雄们迎头浇淋个彻底的同时,那由至柔之水物化作的一层层巨掌,又将湖中侧翻的舟船,悉数荡起、一一扶正。
三弦小僮立在岸边开心看戏,一阵鼓掌叫好:“主人,快瞧!他们脑袋上真挂了有水草!”不消说,三弦小僮衣裳干爽,有如此剑法精妙的高手同船,他怎能落水湿衣?
他家七弦主人,与玉庶是同般的宽容心性,从不阻止自家小僮的无忌童言。
七弦君清声问向湖中众噤言看客:
“石长老这一招’厚积薄发’,诸位看得可满意?”
无须庸俗音痴们解语,七弦君顾自拨弦,琴音倏然变调,自幽雅古曲,转换成欢快新声。
“劝君莫惜金缕衣……”玉庶合琴音唱道。
“劝君莫惜金缕衣……”与同船高手一起及时登岸的几位乐伎,携琵琶、笙、箜篌和谐融入。
湖中那些失了乐器的落水美人,亦放声高歌: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