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夕篱乘醉脱口而出的这一句真心实意的“你不喜欢我”,绝非质问,而是斩钉截铁的陈述语句。
梅初雪从不怀疑他自己,更从不解释他自己。
梅初雪问:“谁灌的你酒?”
“寄春镖局荆南分局总镖头,冯老。”宝夕篱如实作答,“他跑完了他今年最后一趟镖途,约他的江湖旧友们一起,在船上喝大酒、赠送他们过年礼品。”
想来冯老这个老江湖,原本是想灌醉这个身背竹竿、神秘莫测的呆瓜嫩雏,套出些话来,却不成想,他反被宝夕篱,一一探清了他的幽微心情:
“冯老一面极想回家过年,一面又近乡情更怯。
“他家里那些个庸蠢儿孙,比不上庾无葛半根手指,他美丽的长孙女,赖着不出嫁,他也管不了。
“他夫人,乃前宰相之族女,既美又贤。
“她助他夺下荆南分局这坨大肥肉,同时,又彻底断送了他自小梦想着快意江湖的壮志豪情。”
宝夕篱抽抽鼻子,醉酒后的他,语音极为黏糊,然他说话吐息间,略无酒臭气,显然是提前嚼过了清芳丸:
“梅初雪,你知道么,血梅崖初立那几年,你师父,曾时常往墨荷坞寄东西。
“不止是信。
“你师父寄过一枝极长极白的巨鹰的翅膀毛;
“他还在炎炎夏日,要镖船不舍昼夜、疾速奔行,只为寄一箱满是杂质与气泡的的邛崃冰块,
“不过我猜,那不是普通的冰,是冰元虫。”
宝夕篱得意地甩甩鼻尖:
“那个冯老,言语间,对你师父、还有夏坞主,极为不敬。或许,他真以为,我是绣花的那个宝。
“他还自作聪明,往我菜里暗下吐真剂。哼,那些个毒炼师的歪门假药,如何能药倒我这位医师!
“我于是回敬给那老镖客,一泻’青丝剪’药粉。
“他既叹息他韶华远逝、斑鬓益疏,我便助他彻底断尽三千丝烦恼、畅快脱去三千丈缘愁,我宝医师大发慈悲,帮他秃落出一颗光明磊落头!”
梅初雪闻言,明白不仅是冯老秃子的吐真剂在宝医师鼻前笑掉了老脸,他那些老辣诡谲的挑拨话语,亦不曾使长于单纯花海的宝夕篱的心动摇。
宝夕篱唯有在梅初雪面前,才敢彻底卸下他暗中用以抵制酒劲的精妙内力,此刻,他确然是醉了。
但他何以坚定说出“你不喜欢我”这样的醉话来?
“你喜欢我。”梅初雪单手捏了宝夕篱的脸,以同样斩钉截铁的陈述语句且不容拒绝的命令语气道:
“说,说你喜欢我。”
“他当然会喜欢上你,梅春雪。”自入秋后,梅冷峰持续附纸条子在食盒上,不断中伤“开花竹竿”:
“你是他初入江湖,一眼惊艳的第一枝雪。
“梅春雪,你一定见过雏鸟破壳,那无知雏鸟,会将它第一眼看见的任何东西,视作它的依恋血亲。
“宝竹竿,他是人,且是会变心的人。”
“哼!”宝夕篱极不服气的温热鼻息,怒喷在梅初雪虎口。
不错,他是喜欢极了他!
可他不喜欢他!
夕篱乘着酒兴,有心要触怒梅初雪:
“梅初雪,你才不是我初入江湖,第一个令我鼻子深觉惊艳的人!”
梅初雪捏住宝夕篱的脸的手,加重了力道:
“那人,是谁?”
“哞严福得亚哟司,乌苏!”
(冥音湖第一乐师,玉庶!)
“噢?”梅初雪看向宝夕篱竿头扎着的那一方绣了人头彩雀的白帕,同时手上松劲,暂且放下那两片变形的脸颊肉,以便宝夕篱的嘴,如实招来。
夕篱说是“惊艳”,实则疑惑至今、且愈觉不安:
“我自幼生长于一方花海,玉庶于我而言,本该是陌生人,但,我的鼻子却告诉我,我认识他。
“甚至,我的鼻子,愿意去相信他。
“这样一种熟悉又陌生的错觉,好奇怪……
“好似、好似在某个重要时刻、或盛大节日时,邂逅的陌生人,明明仅有一面之缘,却记忆深刻。
“也正因只一面之缘,彼时重逢,又不敢确定是否同一人,故此犹豫、怀疑,不住嗅探、回想。”
“听起来,你二人是在梦里见过。”梅初雪犀利评说道,宝夕篱此一番譬喻,早在诗文里,用滥了。
“他不是!”宝夕篱急摆脑壳。他非常肯定:
“在你之前,我不曾梦见过任何人的脸!”
梅初雪亦肯定,宝夕篱此时此刻,绝非在说谎。
“梅初雪,你、不、喜、欢、我~~”借着酒意,宝夕篱直抒胸臆,“但,无妨!我喜欢极了你!
“梅初雪,你放心去做你的天下第一剑客。
“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
“可是梅初雪,你、不、喜、欢……呜呜……”
梅初雪再次将宝夕篱胡言乱语的嘴,捏得撅起来。梅初雪终是忍不住,问宝夕篱:
“你凭何说,我不喜欢你?”
“情由心动,身由情使。”
宝夕篱弹出一根手指,精准戳中梅初雪心口:
“人的身体,不会说谎。
“你喜欢挼我,就像挼白白、团团和笑笑那样。”
“但在浴池时,你从不、不像我……”宝夕篱嗫嚅起来,“反正,你不像我,你不会在梦里梦见我。”
“你在何种梦里,梦见过我?”
“自然是,春梦。”
有酒壮胆,宝夕篱说得,那叫个纯洁无辜。
宝夕篱戳点在梅初雪心口的手指,顺手绕起梅初雪一缕乌发丝:“梅初雪,你的头发,好软、好密。
“你是少年剑客,不是那剪情绝欲的秃头异僧。”
然而在此同样的花样年华,梅初雪却不曾像夕篱一样,在旖旎缠绵的梦里,怅然若失地惊醒……
“梅初雪,你、不、喜、欢、我~~”宝夕篱习得了秋姓三兄弟真传,一句话,叫他悲鸣得回环往复、委屈可怜,“梅初雪,你、不、喜……呜……”
“最末问你一句。”梅初雪捏了宝夕篱脸,趁他遭烈酒醉懵了脑子,追问起他一直避而不答的问题:
宝夕篱医师预言过,师父尚有十五年岁寿;
师父十八岁开悟万华冬功,他则是五岁开悟。
照此推算,梅初雪,征应了他名字里的“谶”。
一个剑客,一个为他手中之剑取名为“空枝”的剑客,梅初雪宁作傲日冰花,晶华闪耀之际、溘然自逝,绝不为伏地草芥,苟活于四季轮回之中。
但偏偏,冒出来了一竿纯情竹子。梅初雪问他:
“宝夕篱,若二十年后,我不在了,你将如何?”
宝夕篱鱼一样地鼓撅着他的嘴,不回答。
“你会回花海么?”
宝夕篱抬眼看着梅初雪的脸,痴痴地笑。
梅初雪读懂了宝夕篱无言的誓言:
梅初雪不在的世界,他略无好奇,他必不独活。
纵使他清楚,梅初雪“不喜欢”他宝夕篱……
“扑通!”
一块裂石毫无征兆自江心巨大的礁岩剥落,落入柔缓流动着的江雪之中。
梅初雪决定了。
他第一次,食言了。
他方才说,他最后问宝夕篱最末一句话;但在此暗潮涌动的寒江雪月夜里,他仍捏了宝夕篱酣笑的脸,另问了一句,又问了一句……
/
日上三竿,夕篱在舱中惊醒。
梅初雪,他内力又遽然悉数褪尽了!
而夕篱在此险恶江湖之中的惊险时刻,他居然睡死了!
“梅初雪!”来不及完全睁开因酒醉而红肿的眼,循着那一股微凉气息,夕篱飞身扑拥住船头梅初雪。
梅初雪在看江心那一方名为“滟滪“的巨石,它驼满了一夜的雪:“宝夕篱,你看,你的白象将军。”
夕篱不看:“你应当叫醒我。”
“是我自行封制了我的内力。”
夕篱不解:“为何?”
“因为昨夜,我开悟了花海派之万华功法。自今日起,我将修炼花海高人传授给你的万华内功,我要与你一样,将我体内两种内力,浸渐完美融合。”
花海派之万华功法,自然是宝夕篱泄密的。
昨夜,酒后吐真言的宝医师,亦承认,万华冬功与花海内功,本是同宗同源,再有他自己这个成功先例,梅初雪极有可能,可以成功平衡、甚至是彻底融合两种内力。
夕篱转过梅初雪肩头,要他看自己。
宝夕篱满眼的惊恐、悔恨、以及梅初雪疼痛时已然领略过多次的毫不掩饰地爆发出来的暴戾气息。
夕篱嘴边,堵了万千言语、万千情绪,却终只能颤巍巍地发出一句疑问:
“梅初雪,为什么?”
夕篱自是相信,梅初雪能够完美融合两种内力。
因为他是梅初雪。
可是在此内力相斗、相融的漫长过程中,在无数次逼近于心海翻覆、身崩脉碎的走火入魔中,梅初雪将要经历的疼痛,只会比他修炼万华冬功时的痛苦楚,更为剧痛。
情绪激动中,宝夕篱口不择言:
“梅初雪,我说了!是我错了!万华冬功没有错!你不准修炼我们花海的万华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