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梦阳三十多岁的年纪,长相清丽。即使进了看守所,她也将自己的仪表收拾得很干净,像要即将接待贵客的女主人。
不同于其他犯罪嫌疑人,她有一种超脱的平静。但这平静更像死水微澜,就像是溺水的人已放弃挣扎。
她带着这份平静在他们面前坐下,听着江耀向她自我介绍:“虞女士,我是念诚的江耀,您好。我身边这位是尤未,尤律师。我的同事冷欣然应该已经和您说过了,因为宗律师发生了一些情况,将由我们接手您的案子。”
虞梦阳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你们好,江律师,尤律师,谢谢你们来帮我。”
尤未甚至没有想开口做自我介绍的意思,就一直只是安静地听着江耀在讲:“虞女士,我们早上已经去过那栋别墅看过现场的情况。有些细节我想再和您确认一下。”
“您问吧。”
“我看到您和警方的口供说,当天,在您和您的丈夫发生争执前,您一直都在别墅里?”
“是的,”她的语气仍然没有波澜,“我们早上吵了一架后,他就把我反锁在卧室里,收走了我的手机。”
“我看到您在口供里说,你们当天吵架的原因是因为他不想让您去看您儿子的短道速滑比赛?这是为什么呢?”
“魏岱他从来就不想让祺祺练速滑,他觉得这个项目很容易受伤,也不够高雅,但是祺祺自己很感兴趣,所以我瞒着魏岱,帮祺祺报名了俱乐部和比赛。”
“但是案发的别墅,不就是魏岱为了您儿子去训练准备的吗?既然他不支持,为什么又会帮忙买下别墅呢?”
“是祺祺的爷爷奶奶心疼他要起早贪黑地来训练,拗不过祺祺,让魏岱帮忙买的。”
“那魏岱当时除了把您反锁在卧室里,有对您施暴吗?”
“没有,他只是警告我不要犯贱,不准跑去看祺祺比赛。他白天一般不打我,一般都是晚上。”
虞梦阳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却让在场的三人都一怔。
江耀尽量摈除情感上的波动,保持理性问下去:“他不让您去,自己也不去吗?”
“是的,因为短道速滑不是他为祺祺选的,所以祺祺一次比赛他都没去过,也不准我去。”
“所以您后来和魏岱起争执的原因,是因为他发现您想偷跑去看祺祺比赛?”
“嗯,我试图点火弄响警报装置,借此引起物业的注意,结果没有成功,被他发现了,他恼羞成怒,开始对我动手。”
“您在浴室挣脱他后,他追逐您一路跑到楼下,不慎踩到了水渍向前栽倒在地。您当时就没有想过要去确认过他的状态吗?”
“没有,我不敢靠近他,我很害怕一靠近他,他会突然站起来掐死我。”可能是因为叙述了太多次,连描述与死神擦身而过的场景时,虞梦阳的语气也很淡,“我当时在浴室被他摁进水里的时候,我已经几乎窒息了,我感觉他那天好像是真的会杀死我。”
“他以前对您也做过类似的,威胁到您生命安全的事吗?”
虞梦阳忽而静默,低垂下眼眸。
江耀知道他问得很残忍,要让虞梦阳一遍遍回忆她的痛苦。但只有这些最残忍的细节,才能帮助她更好地证明她当时是处于自保才进行的自卫,才会对她更有利。
“做过,”她在回忆的漩涡里挣扎了一阵,最后轻声道,“有几次他喝醉了,下手没有轻重,幸亏被我们家的保姆发现了,送我去医院了。就医记录,冷律师之前收集过,你们可以直接问她要。”
虞梦阳的神情让江耀一瞬不知道该怎样问下去。
她哪怕有一点点怨恨和气愤也好,可她偏偏没有,有的只是习以为常的麻木。
“您……一次都没有报警过吗?”
虞梦阳摇摇头:“我不能报警,让魏岱留下案底,这会影响祺祺的。”
闻言,尤未下意识就看向江耀。
可能在这点上,在场没有比他更感同身受的人了。
江耀却没有多大的情绪变化,依然专注在虞梦阳身上:“对不起,请恕我问得直接一点。您已经忍了这么久,为什么这次却选择用高尔夫球杆反击魏岱?您难道不怕这样的举动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也会影响您的儿子吗?”
她努力很多次才说出来:“我当时……当时脑子有些乱,我只是想把他打晕,我只是……只是想让他多睡一会儿,这样我就可以去看祺祺的比赛了。”
她的眼眶忽然红了:“我很怕错过这一次,就等不到下一次了……因为我不知道哪天魏岱他会……他会……”
她哽咽得无法言语,但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如果错过这一次,她可能迟早会被魏岱杀死,永远地错过儿子的比赛。
江耀也没办法再问下去,只能沉默地看着她落泪。
虞梦阳轻轻哭了一会儿,情绪逐渐缓和。
江耀借机劝慰她:“虞女士,别太灰心,您的案子还是有辩护空间的,我们还是想主张您是正当防卫的,为您争取无罪的。”
在这快要开庭的节骨眼上,虞梦阳的态度却开始反复横跳了:“那个……江律师,这个事我想和你们再商量一下。现在我还有机会签署认罪认罚具结书吗?我想认罪。”
江耀讶然:“为什么?难道您不想争取一下吗?按照您的说法,您完全没有将魏岱置于死地的主观意图,我们是可以努力——”
“我想认罪,”虞梦阳重复一遍,“我不想让祺祺更恨我。他觉得我应该为魏岱的死赎罪,如果我主张无罪,他只会更恨我的。”
“你不能认罪。”
江耀和郑踌躇怔愣着望向突然出声的尤未。
她乜着虞梦阳:“你知道《民法典》对继承权的规定吗?继承人故意伤害致被继承人死亡的,自动丧失继承权。如果你现在认下了这条故意伤害罪,魏岱所有的遗产,我告诉你,你一分钱都拿不到。”
虞梦阳愕然后嗫嚅道:“我……我并不需要他的钱……”
“你需要,你怎么不需要?”尤未冷酷地连问她,“你有积蓄吗?你有工作吗?你如果认罪,出狱后靠什么养活你自己?从你踏进这里开始,你每句话提的都是你老公,都是你儿子,但你却从没想过你自己。”
“我从来都尊重当事人的意愿,但我是在为你辩护,不是在为你儿子辩护。”尤未言辞犀利,“况且,你以为你认罪了,你儿子就会被你感动,就会从心底真正尊重你吗?”
“不会的,”她残忍揭露了现实,“他只会认为你是一个窝囊的,不配当他母亲的女人。即便他知道魏岱伤害你,知道魏岱是个大烂人,他宁愿去亲近魏岱,也不愿亲近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没钱没势,也不能给他好的生活。”她无情地告诉虞梦阳真相,“在魏岱和你之间,他永远只会站在魏岱这边。”
江耀和郑踌躇脸色大变,未料尤未的话语会如此锋利,已经让虞梦阳的脸色煞白:“不是的……祺祺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对我没有这么绝情……他……”
他们想拦住尤未,但根本来不及。
尤未的唇角上扬起嘲讽的弧度:“他没有这么绝情?那他为你做了什么?他甚至连一封谅解书都不愿意为你出具。”
“不是的……”虞梦阳坚决否认,“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么样的?你抚育他的这十三年,他为你做过什么?他忤逆你、背叛你、厌恶你,唯独没有把你当母亲一样爱你。”
“不是的!”虞梦阳情绪崩溃,“你不要再这么说祺祺了!他不是这样的!”
“他不是这种人,那他到底为你做过什么?他眼睁睁看你被伤害了十几年,他保持沉默,他对你的痛苦装作视若无睹。对你犯罪的不止你丈夫,旁观者的沉默也是一种罪过。”
虞梦阳的平静终于无法维持了,近乎歇斯底里:“他没有!他没有!他没有!”
“他没有,那他到底做了什么?难道那天用高尔夫球棍反击魏岱的人,是他不是你吗?难道那个保护你自己不受伤害的人,是他而不是你吗?!”
尤未的步步紧逼让虞梦阳乱了节奏,她紧盯着虞梦阳张口欲言的嘴唇,感到她几乎要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了。
可在即将说出口的刹那,虞梦阳恢复理智,硬生生改了口:“他只是个孩子,他怎么保护我?你不能因为他保护不了我,就污蔑他对我的感情。”
虞梦阳既然不肯承认,尤未也对这份顽强的母爱束手无策。
“对不起,虞女士,”她卸下刺猬一样的进攻姿态,放缓语速,平和地告诉她,“刚才欺骗了您,实在不好意思。《民法典》只规定过,如果继承人故意杀害被继承人,将会失去继承权。此处的‘故意杀害’,应做限定性解释,也就是说,故意伤害致人死亡,不应该被包括在这种情形中。”
“我刚才说这些,只是为了试探您,因为我们今天查看现场的时候,发现了一处疑点。”尤未没有给虞梦阳平复的时间,继续发问,“当时魏岱倒下的地方,离客厅中央的茶几更近。茶几上有保温杯,有水果盆,也有电蚊拍等等的工具。”
“我只是很好奇,如果您只是想砸晕他来尽快制服他,为什么有这么多工具不用,非要绕大半个圈子,走去取边柜的高尔夫球杆当工具?”尤未划出重点,“尤其是,您挑的高尔夫球杆恰好是您儿子曾在训练时使用过的——您应该很明白一点,如果警方在上面同时提取到您和他的指纹,他的犯罪嫌疑就会大大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