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石方巳从昏迷中醒来，却是不知什么时候落了地。

那几乎将人冻死的冰冷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将他包裹其中的温暖。

“这地方......久违了。”

石方巳轻轻一叹，声音传出去，却又将回音传了回来，显然，他如今身处一个天然的洞穴当中。

“醒了？”一旁有人关切道。

石方巳呆呆地望着洞顶，半晌他的声音传来：“小风，你不该把我带回这里。”

自始至终，石方巳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声音却在这洞穴内回荡。

——正如当年涂中景他们在此间遇见石方巳那时一样。

“从你离开这里，有二十四年了。你不想念这里吗？”适才那声音再度响起，正是风不休的声音。

“式溪知道了，会生气的。”石方巳依旧是直愣愣地盯着洞顶。

“你既然怕他生气，又为何支开他，给我机会带走你？”

石方巳终于动了，他一侧头，看向立在他身边的风不休：

“我哪里知道你要带走我，我只是不想让你们正面冲突。况且，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

“我既然已经决定同不距道分道扬镳，不距道的事，我便不想再参与了，”石方巳朝风不休伸出手去，“小风，你放过我好吗？”

风不休缓缓蹲在石方巳的面前，双手捧住石方巳伸过来的手：

“阿巳，别说这么绝情的话。我放过你容易，可没有我，你还能坚持多久？周行给你的香火不剩下多少了吧？林遐能用百年的香火，到你这里够用几年？

等到香火耗尽了，你打算怎么办？让他看着你死吗？等他发现你的异常，你觉得你还瞒得住他吗？”

石方巳听出了这话中威胁的意味，他脸色沉了下来，硬生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此事，不用你操心。”

风不休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不怒反笑：

“现在你来跟我说不用我操心？当年你怎么不说？我为你操了三百多年的心，你可知道，那三百年，为了维持你的所需，我有多艰难吗？你找到你的式溪了，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把我一脚蹬了？”

一番话说得石方巳有些愧然，他慢慢坐了起来，诚恳地看着风不休：

“小风，当年救命之恩，我没有忘过。若是你有需要，我亦可以为你搭上一条性命。可人不能什么都要，我已经得到了式溪，今后便只会同他站在一起。”

“好一个只会同他站在一起，”风不休霍然起身，甩着袖子，气鼓鼓地往外踱了两步，又猛地回转，“那么，你的秘密，他知道吗？若是他知道了，他还肯同你一起吗？”

一句话，直戳要害。

石方巳脸色发白，咬牙道：“他不需要知道。”

“这么多年了，我倒是觉得，应该让他知道知道，”风不休掐着马尾，一脸的妒恨，“他若是全都知道了，还肯待你如初，我才信你们的感情是真的好。”

“小风！你一定要把我逼入绝路吗？”石方巳怒喝道。

风不休一甩马尾，也是大怒不止：“绝路？你跟着他，才是你的绝路！阿巳，你怎么就看不清呢？你为了他，这些年牺牲了多少？我不能再由着你越陷越深了。再继续下去，你真的会死！”

眼见着风不休为了自己劳心焦思，石方巳终是熄了怒火，一时心底又是惨然：“死亦何惧？”

“对，你不怕死，你只怕跟他分开！可我怕你死！”

石方巳挣扎着坐起来，伸出手来想去抓风不休：“小风，你别这样，算大哥求你了。你放手好不好。我已经没多少时日了，我死之前，不要让式溪知道这些。”

风不休眼见着石方巳伸手，却是直接后退了一步。

石方巳一下子抓空，身体失了重心，竟直接从石床上栽了下来。

“阿巳，你为什么想不明白？你是异类，我也是异类，只有咱们俩才是一样的。你甚至都不敢让式溪知道你的秘密！既如此，便不要回去了。就留在这里，有我照顾你，就像之前那三百多年一样。”风不休蹲下来，半扶起石方巳。

“不，我要回去，你送我回去吧。小风，式溪他不知道我在哪里，他会着急的。”石方巳抓住风不休的手腕，神色哀恳。

风不休冷笑着抽回手，浑不顾因此差点再度摔倒的石方巳：“阿巳，你之前也说了，人不能什么都要，你要保住你的秘密，就别求我送你回去。”

“你若是不送我，我便自己回去。”石方巳勉强撑住自己，态度却也是决然。

风不休站起身来，往外踱了几步，冷笑道：“你自己回去？此间离锦官城何止千里，你没骡没马，连拐杖都没有。你打算怎么回去？”

石方巳的目光却不再看向风不休，而是灼灼望向了洞口的方向：

“我还有一双手，就算是隔着千山万水，我爬，也要爬回式溪的身边。”

风不休听了，不觉哈哈大笑，笑容中却透着一种骇人的疯狂，他一挥袖子，洞口当即大开：“好，我让你爬，我倒要看看，你能爬多远。”

石方巳见他肯放自己离开，也不多话，四肢并用地朝着洞外爬去。

风不休见石方巳铁了心要走，眼底当即泛起一抹赤红，他手决一番，石方巳面前的路骤然铺满了尖锐的石子。

然而石方巳却是连犹豫都没有，五指扣入石子的缝隙，卖力地拖动着下半身。很快石子路上，便有鲜血渗出。

石方巳却似乎是感觉不到疼一般，依旧固执地朝洞口挪去。

风不休手决再度翻动，地上流淌的血忽然向上升腾，在他的手中凝聚成一个悬浮的血球。

猛然间，石方巳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仰头向风不休看去：“小风，你要我的血做什么？”

风不休却并不答话，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将手中的血导入其中，接着瓶口一转，口朝下，对着石方巳，之前导进去的血并没有流出来，而石方巳身下的血，却开始飞向那瓷瓶，在空中形成一个诡异的弧线。

石方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上的鲜血被风不休抽走，却只觉浑身发冷。

此刻他身上的感受，一如二十多年前，他被困此间之时。

那对他来讲，是一段怎么都醒不过来的梦魇。

“小风，你要把我变成......变成活死人吗？”

石方巳心头发颤，不知道是被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想吓到的，还是被自己即将再度成为干尸这一事实吓到了。

“阿巳，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不听话。当年你一意孤行，我只能如此才能保住你一条命，如今你又痴迷不悟，却让我怎生是好？”风不休语气温柔，目光痴缠，却听得石方巳毛骨悚然。

“你若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就把大哥交给我。”

突然响起的声音，有如平地一声雷，炸得石方巳同风不休齐齐一惊，纷纷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只见那方果有一长身玉立的男子，立在洞口，见两人看向自己，这才施施然往他们走来。

“式溪。”石方巳失声叫道。

来人正是周行。

他径直走到石方巳面前，将对方一把抱了起来，退了几步，寻到一处没有尖石子的平地，这才将人轻轻放下，开始旁若无人地给石方巳止血裹伤。

风不休一见到这个夙敌，当即笑不出来了，他将那瓷瓶收入袖中，硬邦邦地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周行看也不看风不休，却是一声轻笑：

“大哥做事素来谨慎妥帖，怎么可能轻易弄丢乾坤袋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们大费周章地想要调虎离山，我能不保持警惕吗？”

石方巳浑身一僵，心虚地看向周行，磕巴道：“式溪，我我我只是......”

周行瞧着他紧张兮兮，又浑身是血的模样，哪里能不心疼，只柔声安抚道：“没事，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风不休看不得他们这个情意绵绵的样子，当即打断道。

“知道你这两年都做了些什么，”周行终于给石方巳止完了血，站起身来，正对风不休，“知道你如何利用祁朱楼的姬妾子嗣来供自己修炼。”

此言一出，石方巳本就失血的脸色便又白了几分。

原来式溪早就知道了？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为什么不说出来？是在试探我的反应吗？还是想要顺藤摸瓜，找到小风？

风不休再度是笑了起来：“各取所需而已，他想要得享滔天富贵，总要拿东西来换。”

周行危险地眯着眼睛：“婴灵被生父放逐、孕母被夫婿献祭，两两一加，怨气加倍。要用到这样的怨气，想来你这功夫也不一般。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让我见识见识吧？”

周行说着，手腕一翻，一张符纸出现在他的指缝间。

石方巳坐在那里，目光正与周行的手指齐平，他认出那符纸，当即变色：“式溪，不要。”

周行头也不回，只是冷冷扔下一句：“大哥，我不问你，你也别来干涉我。有什么话，等回去再说。”

在这当口，风不休念动咒语，一时间整个洞穴便又是一暗。

石方巳意识到风不休要做什么，又是朝着风不休吼了两句，希望制止他的动作，然而一样是徒劳无功。

无数的子母怨灵从风不休抖动的袍袖间飞了出来，将周行团团围住。

凄厉的鬼哭狼嚎响彻山穴。

风不休的声音夹在当中传了出来。

“来试试我的子母齐心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