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畔,寒风凄厉,枯枝乱颤,冷得队伍中众人止不住哀叹。
“瑞雪兆丰年,好兆头,好兆头。”喜婆的嘴还没停歇,她晃着身子在马车旁来回游走,尽管双颊冻得通红也依旧面带笑容。
但很快她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因为前面的队伍突然停滞了。
“前面有人砍树拦了路!有埋伏!有埋伏!呃......”传信人还没来得及说完,胸口就被箭羽穿透,一命呜呼。
“死......死人......死人啦!!!”
尖叫划破长空,似是吹响了死亡号角。约莫几百名黑影从雪域密林中依次突现,围绕在马车旁的士兵们部署不及,慌乱无措,顷刻间落入了下风。
刀剑交锋声比铁匠铺还热闹,翻涌的血腥味儿不一会儿便引来了阵阵狼嚎。
管他是哪个口音的求饶,管他是哪个声量的哭嚎,最终都只有一条路——销声匿迹。
喜队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活人。
周皎依旧端坐在马车中,她倾听着来者的脚步,丝毫不感到慌张。因为她知道,这满天下除了堵在义康的淮州起义军外,任何一方势力要她的命前都得掂量掂量后果。
木门嘭的一声被打开,随之而来的是一把挂着血污的剑,然后便是剑的主人。
高大修长的身形遮掩住了车外的天光,待他看清周皎的模样后猛然一怔,半信半疑地问道:“叛徒?”
“我记得你。”周皎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男人一头雾水,但还是警惕地将长剑架起,以免她声东击西。
“康义三十八年,秦王讨伐边陲小国凯旋,先帝大喜,将小国王室以铁链串联,示于众人,供各诸侯挑选。”周皎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肩颈。
刺客瞳孔震颤,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埋在心底最深的恐惧被人蓦然扒开一样,全然忘了当下在做什么,只是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我记得你,祁氏,生的让人一眼难忘。”
“你是谁?”祁夜颤声问道,但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那时的我也不过才五岁,还是第一次见到白日之下黄门强掳男童进皇帝寝宫,他哭啊喊啊,好可怜,现在好像都还能听见余...”
“你到底是谁?!”祁夜高声打断道,他手中的剑当啷落地,已在不知不觉中被不断前进的周皎逼出了马车。
“问你同行之人啊。”她淡淡道,在车前站定。
“郡主殿下。”
忽地,那名腰身别着长长烟杆的女人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跪在了地上,语气毕恭毕敬,没有丝毫想要动手的意思。
“晚香,你送来的人我收到了,像是像,就是太过木讷。”周皎拍了拍肩上飞来的雪花,拖着长长的衣摆从马车阶梯上缓缓而下。
雪地中铺撒的血迹像是她身上散落的彩布,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腥红刺目,但好在雪足够大,没有多久,便将一切惨状层层覆盖。
“怎么回事?不是来截杀叛徒的吗?”祁夜不明所以地向晚香质问道。
“奉贵人之命,请郡主入昌邑皇宫,面见天子。”晚香随即掏出袖中腰牌,高高举起,向众人昭示道。
马车再次行进,窗外飘落的雪花也从洁白变成乌灰,像是每一片都从灰烬中远赴而来一般。
淮州起义军马见山围堵义康,少年天子寻求庇护之所,但各方诸侯无一应答。
中常侍徐普,专权擅政、口含天宪,为太后顾氏一党想出了个绝妙的对策——挟永王郡主为质,逼迫周琅领顾氏之兵解义康之围。
一是因为周琅身为藩王,奉诏救驾天经地义,二是因为周皎是顾氏嫡公子的未婚妻,用她的聘礼来解救她自己,合情合理。
“前面就到了。”
几日践行,周皎等人终是在各种暗路的转折下来到了昌邑皇宫。
马车驶入空旷的殿前,满宫中烛光昏暗,只依稀瞥见前方有零星几人在等候,好不颓靡。
“能在宫中乘车,也算生来头一次了吧。”周皎瞥了一眼晚香,打趣道。
她的肩颈顿觉沉重,不知是因为嫁衣上织出的鸟羽,还是因为前路的迷障,总而言之,就像是一只彩雀连着笼子一起被转交给了另一个人手上,短暂的放风便能让它为之震响羽翼,待筋疲力尽后,又恍惚间意识到这像是在重蹈覆辙。
马车渐渐停靠,晚香见状连忙安顿道:“殿下,徐中常侍如今在宫中今非昔比,还望待会儿殿下......”
“怎么个今非昔比法?他那东西长出来了?”周皎语气不耐,率先打开车门,踩着马奴的背脊走了下去。
她有些心慌,迫不及待地想证明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徐普见人来了连忙提着宫灯迎了上去,满脸堆笑道:“殿下此行可还顺利?今夜天色已晚,太后娘娘早已就寝,明日老奴就带您去......”
“都这光景了她还睡得着?”周皎出言打断,上下扫视着徐普。
徐普什么贵人没见过,对此等僭越早就习以为常,面上并不恼怒,多是无奈,毕竟周皎说的也没错,都这光景了,她还睡得着。
“早知你们寻人替我是为这事,我便待在宫中不来了。”周皎径直向前走着,丝毫不等徐普的步伐。
去年初春之时,她偶得契机听闻少年天子向各诸侯放诏以讨伐刚刚起势的马见山,可这等出力不讨好之事无人愿意做,谁料起义军来势汹汹,不多时便打到了护国山下。
她知道这是一个契机,若是在起义军逼至昌邑皇城下时起兵,那就是挽救山河于危难,当属天下第一王。
她不明白这种时机周琅为何不动,而周琅也不告诉她为何,十分惹人恼火。
恰逢此时宫中送信与她,像是一起算准了顾氏会在冬月时迎嫁一样,一起策划了这场局。这幕后之人不用多猜,必然是身为顾氏一族的太后。
“是是是,未与郡主先行商量,是老奴交待不周了。”徐普说着客气话,其实他们的利益都悄悄地碰在了一起,只不过还未明说罢了。
他从周琅开始围剿老永王亲信之时便盯上了周皎,不出所料,周皎在这场浩劫中苟活,却同时也被她王兄幽禁。如今她愿以身为饵,定然有所求,虽然他们给不给得起另说,但能救她出牢笼的,现下也只有罗刹门了。
“消息呢?”踏过门槛,周皎突然转头问道。
“早在渭水就放出去了。”徐普回道。
嘭————
殿门重重合上,扇起的风扑过徐普的印堂,他斜睨了一眼站在身后的晚香,挺了挺脖子,带着一众小黄门远走了。
周皎褪去嫁衣,她自然不会给宫中的人好脸色,因为这些人虽然面上和善,但无一不是想要把她摧残殆尽以求果腹的饿狼,若非走投无路,她绝不会借他们之手。
“殿下。”晚香从屏风后走入,重拾起以前侍奉周皎的活计,做得比宫女们还要顺手。
“我一直没明白,顾氏也希望周琅出兵,但为何会同意太后此举?那闫丽娘是顾家嫡公子的奶娘,也不留吗?”
晚香沉默一阵,垂头答道:“太后与顾氏,早就不乘一条船了。”
“什么意思?”周皎嗅到了不妙赶忙问道。
“早两年顾家家主入昌邑觐见,于林场葬身虎腹,后查出与太后脱不开干系,如今的顾家家主顾清瑶自然不再待见她这位表姑妈,把军马送去辛顺也是他们顾氏全族的意思,足以见得与太后离心。”晚玉答道。
周皎有些迷惑,顾家把兵马送给永王宫自然是支持他们起兵,他们与太后如今的所作所为又不谋而合,怎么就会分道扬镳呢?
“既然顾家不支持她如此做,那她掳我至此......?”
“您是郡主,您的价值远不止这些。”晚香含糊道。
“晚香,你的妹妹还在辛顺呢,几月前她刚受了酷刑,不知如今待在雨燕身边,是死是活......”周皎也不惯着她,直接开口威胁。
“太后与沈侯,早就谋划好了,待永王殿下剿灭起义军攻入昌邑,他们便发兵,螳螂捕蝉。”
周皎听着晚香全盘托出,心情好了几分,她很高兴世上还有同她一样这么想要周琅性命的人,但她又有些忧虑,因为这于她而言就像是另一个陷阱。
“那掳我来此,不会是为了捕杀周琅之后,以我的名义收服封地残部吧?”她继续向晚香发问,心中感慨太后未免思虑过早。
“是。”晚香肯定道。
“如此笃定?”周皎又问道。
“把您许给沈侯世子,他怎么着也亏不了不是?”晚香尴尬一笑,就连她也觉得这事荒唐。
“那个瘸子?”周皎忍俊不禁,只觉是她自己听错了。
“是,沈侯世子沈良。”晚香再次肯定道。
“那他原配怎么办啊,我可听说世子殿下早已娶妻。”周皎挑眉,这事已经荒唐得让她不为所动。
“一届农户之女,休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