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主?
楚阁主也一起来了吗?
来这里?
洛璃心下疑惑,他知道不该偷听,可是好奇心驱使着他并没有离开。
“嗯。”熟悉而又清冷的声音回复了刚才那人,“事情都办妥了吗?”
吓一跳,原来是楚云忆……
可他,不是副阁主吗?
难道澜机阁管副阁主也称之为阁主?这有点奇怪。
“请阁主放心,一切都处理妥当,隐云堂共计一百三十七人,全部不留活口,后续事由焰冥跟进,绝不会出任何纰漏。”
“嗯,如今连隐云堂这般宵小都敢在澜机阁头上撒野,平日里你们都在做些什么?乐善好施?助人为乐?”楚云忆的声音冰冷如霜,就算隔着一层门,都能叫人心生寒意。
“是属下等失职,还请阁主责罚。”衣服轻微摩擦的后,一声沉闷的响声传来,听起来像是黎川屈膝跪到地上的声音。
“事情不用做的太干净。”
就是要让仙门中各宗派都知道,得罪澜机阁和澜机阁想要护着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是,那……阁主您何时回阁?”
“怎么?如今连我的私事也要过问了吗?”楚云忆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沉闷的响声像极了罗刹索命的步伐。
“属下不敢妄议,只不过……阁主您捏造身份的事,怕是瞒不了多久,若是被洛公子知晓,到时候……”
“带那个婴儿回去,好生照料,其他事无需你多问。”
“是,属下遵命。”
“咚”的一声巨响惊动了屋内谈话的二人,紧接着一阵仓皇的脚步声自门外响起。
“谁?”
黎川反应极快,身形一晃便打开屋门查看。
照理说这客栈周围隐藏着十余名翼堂暗卫,若非是修为极为顶尖之人,旁人根本不可能越过翼堂潜伏进来,或者,那人……
本来就在这客栈之中……
楚云忆心中莫名一紧乱,比黎川更快一步的走出房间。
隔壁客房的门半开着,屋内灯火通明,楚云忆在门外踌躇了许久才踏入屋内,房间里早已空无一人,只留下淡淡的几缕,独属于洛璃身上的,干净如阳光下植被的清香。
月光均匀的散布在身上,恍若在周身镀上一层珠光,深夜微凉的气温萦绕身边,晚风袭来,屋脊上抱紧膝盖蹲坐着的少年感到身体在瑟瑟发抖。
原来,这欺瞒已久的真相竟是……
一种被人欺骗戏耍的愤怒贯穿心底。
洛璃慌不择路地跑出客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只是觉得,再待在那个地方,他会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想要摔东西,想要掐住楚云忆的脖子质问他……
耍他很好玩吗?
看他像白痴般全身心的信任他,依赖他,是不是特别的好笑?
用他那精湛的演技配合着他拙劣的演出,是不是特别的有成就感?
洛璃莫名其妙,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气些什么。
只是因为被戏耍吗?
还是因为……气在自己经历过家破人亡后,全身心信任的第一个人,却是个捏造身份潜伏在身边的骗子。
洛璃的心被真相撕裂成了齑粉,再也难以拼凑起来。
其实,自己真的有必要生气吗?
人家是地位高不可攀的澜机阁阁主啊,肯舍下身段陪自己玩一场不知什么时候结束的游戏,自己该受宠若惊的不是吗?
可为什么,心里就是这么难过呢?
远处屋檐下,一道茕茕孑立的身影在那里伫立了许久……许久……
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楚云忆此刻就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灵宠,沐浴过阳光,却再次丢弃在黑暗里,那种得到后又不得不失去的绝望,使他痛彻心脾。
他注视着月光下默默流泪的少年,想要上前安慰他,可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再站在他的身边——
“璃儿,你别哭,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心给你,命给你,所有的一切都给你。
他不奢望能成为洛璃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只希望在他目光所及之处,给自己留一个位置就好。
楚云忆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道歉,更怕他的道歉得不到期望的回应,默默守护着他吧,等到气消了,或许还能给自己一个弥补的机会。
“洛公子,”在身后注视着楚云忆落寞离开的背影,黎川忍不住飞身跃上屋脊,看着眼前流泪不止的少年叹了口气,“请您不要怪罪我们阁主,阁主他……也是个可怜之人……”
“呵!可怜之人都死光了?我全家都死了我有到处跟人说我可怜吗?”洛璃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眼眶通红的像极了受伤的动物幼崽。
“阁主他很在乎您,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怎么与人交朋友……”黎川再次长叹,尽管知道这僭越了身份,可依旧还是俯下身坐在洛璃身边一尺远的地方。
距离安全,不会让人产生不适,也叫人有足够的耐心去倾听。
因为有些话,如果他不说,怕是阁主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说给身边的人听了。
“我十三岁那年,遇到的我们阁主……”
故事很长,长到需要从记忆埋藏的深处挖掘出来,绞着心头血肉,夹杂着不堪回首的过去……
黎川出生在边境的一个小村庄,记忆中幼年总是在饥饿中度过。
战乱年代,民不聊生,易子而食并不是传言中的事情,而是时时发生在身边的事实。
家中兄弟姐妹六人,黎川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年纪小,没有劳动的能力,自然而然的成为家里的负担。
有一日,妹妹不见了,午膳尝到了许久没有尝过的肉味。
年幼的黎川哭着问妹妹去了哪里,却被爹娘回以冷漠的嘴脸,大哥抢过黎川手里分到的那一小块肉,喝斥他要哭就出去哭个够,不要浪费家里的粮食,黎川被吓坏了,强忍着哭泣埋下头扒拉着泥碗里掺杂着树叶的米糠。
这顿肉带来的饱腹感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半个月后,因为缺少食物又过度劳累,爹病了,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下,娘愁得日夜落泪,在爹病倒的第三日,娘哭着抱了黎川一日,喃喃地重复说着,小五儿对不起,到了夜晚,娘给了他家里仅剩的一个馒头,叮嘱他吃饱了赶紧睡觉,明日还要早起。
黎川隐隐感到不安,妹妹消失的那一天似乎也得到了一个白白的馒头,年幼的妹妹舍不得自己独享,还分给了黎川半个。
难道说,自己也要像妹妹一样,永远的消失了吗?
年幼的黎川抱着白馒头哭了很久,等到家人睡熟之后,他才把馒头揣到怀里,搬起木凳垫在脚下,顺着窗户,逃走了……
黎川跑了很久很久,久到支撑不住年幼的身躯,累得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可若是,他知道醒来以后会被久困在一个仿若地狱的地方,他一定会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跑得足够远,兴许他就不会沉落到地狱。
黎川是在一日一夜后醒来,黑暗的屋子里关押着七八个孩童,年龄最大的十二三岁,最小的,是黎川。
几个孩子靠在墙角紧紧抱在一起哭泣,屋子里蔓延着刺鼻的血腥味,因为今日和首领规定的数目相差甚远,孩子们遭到了史无前例的凌虐,一个九岁的孩子因为一无所获断掉了三根手指,左手的,因为右手还有用处,以后还要继续偷窃。
黎川看不懂周遭的状况,不知道这以后就是他要日日经历,仿佛无间炼狱般的生活,还在暗自庆幸终于逃离了家,活了下来——活下来,当一个眼里没有光的工具。
他在这样的生活中挣扎了五年,在这五年里,黎川被训练成扒窃的老手,每日领了任务,混迹闹市,得手了,挣得两个勉强果腹的馒头,失手被抓了,丢到县衙大牢,关个几日,放出来挨顿毒打,饿上一晚,第二日,便会被派发金额更大的任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首领带着他们流离转徙,看着周围的孩子不断新增也不断因为饥饿受伤太严重死去,黎川麻木了,他想过放弃生命,可是首领看得严,被发现了,换来的只会是更残暴的惩罚——他是首领这些年训练出的最趁手的工具,由不得他成为废品。
直到十三岁,黎川拖着刚被毒打过的身子走在街上,瘦弱的身体上满目疮痍,右眼因为被血痂糊住看不清路,一头栽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那一年,边境结束了战乱再没有了易子而食的传言,那一年,楚云忆十一岁,仙姿秀逸,仿若谪仙,他没有嫌弃黎川污垢不堪,还关切的问了一句:喂,你没事吧?
已经多久没有人这么关心过自己了?
久到他以为已经麻木的心,破出了一道裂痕。
生死追随这个人吧,只要他不嫌弃,他可以为他豁出性命。
从小天资卓绝的楚云忆轻而易举剿灭了首领的窝点,拯救了被困的那些孩子,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共有十几个,楚云忆却只带走了昏迷不醒的黎川一人。
那一日,黎川有了新的名字,楚云忆给的,不再叫小五儿,楚云忆说,黎明在前,川流不息,从今天起,你就叫做黎川吧。
黎川在楚家待了四年,是他有生以来最幸运的四年,洗净了身上的孽债,守护着自己心中的神明,他以为自己的一生会一直这般,简单而幸福的度过,却不知四年后,他心中神明眼中的光,也熄灭了……
楚家遭遇了天翻地覆的变故,楚云忆的父母相继离世,一直亲近信赖的大哥掌控了家族,却把从小跟随在自己身后,一心崇拜他敬畏他的弟弟赶出了家门。
十五岁的楚云忆带着十七岁的黎川流落街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饱尝世间冷暖。
他不离不弃的守护着他的小公子,可是身上仅有的一点钱财不足以维持二人的生计,从小养尊处优的楚云忆在连遭变故后沉默了很多,以前偶尔还会露出些笑容,现在却连哭都不会了。
楚云忆说自己很饿,黎川单膝跪在楚云忆面前,说公子稍等片刻,他很快便回来。
黎川没有犹豫,什么都比不过他的小公子,他的神明比这世间万物都还要重要。
四年后又一次来到闹市,他看着川流不息的行人,四处寻找着将要下手的目标。
他一心想着能够多偷一些钱,好给公子买些合口的吃食,因为精神太过专注而又紧张,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跟随的那个身影。
黎川很快锁定一个穿着富贵的人,腰间悬挂的精致钱袋吸引了黎川的目光,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跟在那人身后,寻找着下手的时机,快了,很快了,马上就可以有钱给公子买东西吃了……
身后一路跟随他的身影几步追了上来,拉着他闪身躲进了一处没人的巷子。
黎川再也不敢偷窃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公子发这么大的火。
相识四年,记忆中从没见过楚云忆生如此大的气,他怕了,他害怕公子不要他了,身陷惶恐的他忙立下毒誓,今后再也不敢偷东西了,求他的小公子能够再给他一次机会。
额头在粗糙的地面上磕得血肉模糊,楚云忆冷哼一声,默然给了他一次机会。
黎川靠出卖苦力赚取生活的费用,楚云忆想要帮黎川分担一些重物,黎川挥开楚云忆的手坚决不许,自己守护着的小公子锦衣玉食的长大,怎能受这样的苦楚?
黎川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又多加了一袋重物,每迈出一步都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今日领了薪水,便可以给公子多加一只鸡腿了吧……
“后来呢?”洛璃是个很好的听众,极少打断讲故事的人的思路,只在适时的时候,发出疑问的声音。
“……后来,阁主修为越来越精进,一手创建了澜机阁。这些年我追随着阁主,看着他为了澜机阁不得不做出一些杀伐果决,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残忍的行径,可我心中的阁主,依旧是那个善良,正直,不愿沾染尘埃的小公子。”
黎川偏过头,看着洛璃单手托腮陷入沉思的样子,熠熠生辉的眼睛里,已经不再留有悲伤,他知道,自己做到了。
洛璃之于阁主,一如阁主之于自己,是神明,是救赎,是长期处于黑暗中触碰到的唯一的光明,他追着光,驱散了多年来的恐惧,所以,他也要帮阁主,守住洛璃这束光芒……
洛璃思索了很久很久,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般一拍大腿站起身来。
“黎总使,烦请转告你们阁主,一个时辰后,我在下午的那块大石头处等他,我有话要对他说!”说完,一跃跳下了屋顶,向着远处走去。
黎川望着越走越远的洛璃——
这孩子的身上,永远燃着似火般热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