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宁看向蛇降。
女子眼珠大而黑,眉眼清艳,望过来的目光沉静无波,像是静水流深,其间却蕴含无数湍急暗流。
蛇降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下,不足几息,便感觉头皮发麻。
他缓缓吐息,尽量忍住避开视线的冲动。
尧宁只是静静看着他。
蛇降知道,若自己猜测没错的话,这样骤然告知对方,就是自寻死路。
尧宁修为远在他之上,她可以无声无息地杀了他,此后这个秘密再无第二人知晓。
但他在赌另一条路。
“仙子。”蛇降深吸一口气,“我南域蛇宗,愿追寻仙子,共襄大业。”
话语掷地有声,蛇降紧张地期待尧宁的反应。
尧宁的目光仍平静,她一语不发,像是面具陡然被人揭开,在用另一副隐藏依旧的面孔审视胆大妄为的鼠辈。
蛇降掌心出了汗。
与蛇同修,二者□□神魂渐渐趋同,蛇是冷血动物,而他感到了久违的恐惧与不安。
良久,尧宁道:“哦?为何?”
为何愿意追随她?
蛇降知道这个问题很重要,今日他一人生死,日后南域蛇窟的兴衰,都始自这个回答。
他不敢撒谎,如实道:“九洲皆知沈仙尊修为奇高,褚仙子天赋绝世,二者并称悬清双杰,可在下却觉得,他们皆不如仙子。”
他小心观察尧宁神色,继续道:“南域蛇窟偏居一隅,为求兴盛,必要选择最强大的盟友。”
尧宁神色仍是平淡,蛇降咬了咬牙:“为表诚心,仙子可指定船上一人,今晚我带他人头来献。”
这是要交投名状。
一片寂静中,四下突然响起哗哗声,很快面上一片冰凉濡湿。
尧宁仰头。
天宇乌云环绕,无数雨丝坠入人间。
循风印不知何时撑起,透明结界笼罩整个仙舟,光泽流转间,似与往日有所不同。
她摇摇头道:“可惜我并非那个人,你的路走错了。”
困倦来袭,她不欲多言,回了船舱抓紧时间倒头睡去。
雨声变大,浇了蛇降一头一脸,他一时脊背冰冷,一时惊疑不定。
远远看去,这人一动不动,似在雨中入了定
仙舟晃荡片刻,在大雨中入了魔界。
魔界亦在下雨。
入口在船后无声阖上,一阵光过后,仿佛从来未曾存在过。
靠近入口的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建在水上,亭台水榭,回廊曲折,岸边是青石板路,白墙黑瓦的屋子衬着摇曳的翠竹林,让人仿佛置身江南水乡。
众人下了船。
此次魔界之行,由资历最深的上凛然领导,他领着众人踏上石板路,循风印结界张开,指引魔尊所在之地。
意外地,并不远。
众人跟随上凛然前行。
有此地村民与他们擦肩而过,只瞥了一眼,并不好奇这些外来之人。
尧宁注意到村民精神都不济,甚至有人眼下有淡淡乌青。
许是春末,又是雨天,无端让人觉得困倦,合该闭户听雨而眠。
众人警惕着这些村民,村民却对他们浑不在意。
尧宁走在队伍中间,王勉之与天枢派的女修原本跟在上凛然后面,慢慢落到了中间,一左一右夹着尧宁。
王勉之打了个哈欠:“阿嫂,我保护你。”
天枢派女修难以言喻地看了他一眼。
尧宁:“多谢。”
蛇降缀在尧宁后边不远处,时不时投来目光,尧宁只装作看不到。
雨势转停,世界变的鲜亮。
晶莹水珠从无数枝叶上相继滑落,深深浅浅的水洼倒映一队人走过的身影,湖面荡起一圈圈细小涟漪。
目光,无数窥视的目光,四面八方,铺天盖地,避无可避。
尧宁感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按捺着不适继续前行。
半晌后。
“总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是啊,我好像也感觉到了。”
上凛然看了一圈:“我们已入魔界,魔尊神通广大,难免被注视。”
尧宁感觉那些目光有如实质,密不透风地围拢过来,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她心中烦躁野草一般滋长。
忽然,她转过头,直直看向角落。
王勉之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角落只有一捧野草,叶尖一滴露珠,欲坠不坠,他疑惑道:“阿嫂,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尧宁收回目光。
*
魔尊宫殿内,虚空浮现的光影里,女子锐利目光猛地看过来,似是隔空与白苏对视。
他玩味的目光一滞,在这一瞥下猛然警惕起来,下意识就想去抓刀柄。
直到画面中,尧宁轻飘飘收回了视线,白苏才发现自己竟被这女人一眼看得紧张起来。
他阴沉地揉了揉眉心。
魔尊殿空旷,白骨磊成的柱石高达十几丈,磷火幽幽,照着三个身影。
僵蚕大马金刀坐于上首,面上仍扣着那张细眉红唇女子面具,度无主长身玉立,风度翩翩,恭敬地侍立在右侧。
白苏居左,懒洋洋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虚空中的场景。
“这些人,杀了么?”
最开始出声的是白苏。
度无主看了眼上首魔尊,道:“魔界数十年与人间秋毫无犯……”
“你说的那是从前。”白苏打断他,“现在这些个人,都骑咱们头上来了。”
魔尊没有出声,度无主便道:“他们来,定是要解释先前偷袭之事。这件事很有可能是有人幕后操纵,就盼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这些人现在还不能杀。”
“啧,烦。”白苏皱眉,“这些正道修士,杀了;渔人来了,一同杀了便是。”
“如此岂不正中渔者下怀,落入他的局中?”
“若我根本不屑入不入局,非我族类尽皆屠尽呢?下次可寻不到这样送上门的好机会。”
白苏挑了挑眉,越过虚空影像看向度无主:“你舍不得这些正道修者死,是因为她——”
他伸出手,魔界入口的水村中,一滴雨点自天上落下,交错瞬间,将尧宁的脸在魔尊殿里瞬间放大。
虚空中的投影里,女子静静往外凝视,一边嘴角勾起为微可见的弧度,轻蔑显露无余。
“还是她呢——”
队伍行过门前,惊起草丛里一只碧绿的青蛙,小东西一下子跳上墙头,四肢着地,鼓起的双眼一动不动对着路边。
一个略显纤瘦的女孩出现在画面中央,四下打量,如小兽一样警觉而灵敏。
只是片刻,一个气质儒雅的男人靠近了她,有意无意地遮住了青蛙视线,虚空中便只剩下一个宽阔的背影。
度无主不动声色,泰然道:“我为的,自然是魔界的百年基业。”
“你人在魔界,却三番两次偏向正道那帮人,我见识短,不知这样算不算得真心?”
当日中则混战,若非度无主放水,他早杀了尧宁,轮不到沈牵来救。
白苏一直记着这个仇。
高台上,一直岿然不动的魔尊偏了偏头,面具下的目光看向度无主。
磷火摇晃,惨绿光芒落在度无主脸上,高鼻深目却不显难看,反倒映出那紧绷光滑的皮肤,如最温润的羊脂玉。
“当日之事我问心无愧。”度无主从容不迫,震袖向魔尊一礼,“属下忠于魔界,忠于王位。尊上坐在上面一日,属下便忠于尊上一日。”
他转向白苏:“若来日护法践位,我一样中心无二。”
魔尊收回了视线。
白苏挑了挑眉,意味深长看了眼度无主。
“所以,这伙人放进来了,到底怎么处理?”
他话问的是魔尊,目光却一直盯着画面中的尧宁。
魔尊亦在看尧宁。
“她有气运加身。”
白苏皱了皱眉,凝神看去:“上次还不曾见。”
“这样厉害的人,若能为我所用最好。”魔尊粗噶撕裂的声音从面具后逸出,“若不能,就杀了她。”
度无主嘴唇动了动,却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先前的话还算数?”白苏来了精神,“杀了她,魔尊之位归我?”
僵蚕细白面具转向他,居高临下看过来。
“你能吗?”
白苏眯了眯眼,怒火一下子腾起,却咬着牙笑了笑:“当日我盟友反水,他们夫妇两人打我一个,输了,是我无能。”
“但今日么——”他看向画面中形单影只的女人,“单打独斗,尊上且看吧。”
白苏懒洋洋的笑意中露出点残忍:“伤还没好全呢就敢来送死,再败,我索性给她当狗。”
魔尊不置可否,看向画面中的尧宁,沉声道:“只是这里,却不是你随意便可来去之地。”
度无主心中一沉。
僵蚕道:“想见本尊,也得有这个资格。”
*
王勉之亦感受到了后边若有若无的视线。
他转头看过去,恰对上一双艳丽双眼。
蛇降点点头,若无其事移开目光。
王勉之拧了眉,又看了两眼,问尧宁:“阿嫂,后边的可是南域蛇窟的少主蛇降?”
尧宁:“怎么?”
王勉之道:“我哥说这人曾对阿嫂无礼,让我盯着他点。”
尧宁一梗,差点没忍住翻了白眼。
“那你真盯?”
“当然啦,总不能让阿嫂被别人抢了去。”他声音越来越低,“我哥现在没了你得死。”
尧宁翻了白眼,快走两步离开王勉之。
王勉之浑然不觉,气势汹汹地盯着蛇降。
蛇降在这散发着杀意的眼神里,不断后退,最后缀在队伍末尾,这才堪堪让北冥宗的少主稍稍放松一点。
他低垂着头,心中不断分析不久前尧宁所说的话,每句话的语气,用词,先后顺序,翻来覆去地揣摩细思。
“她应该不是拒绝我的意思。”蛇降自言自语。
忽然,他抬起头,全身汗毛炸起,瞳孔拉长成一条冰冷竖线。
他闻到了极强的死亡气息。
金黄瞬膜覆盖双眼,沉眠中的青蛇竖起三角舌头,吐出猩红蛇信。
来自前方的尧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