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蝉噪晚,瞑鸦零乱。
暮云泣血,寒月未还。
宛都。
鼓擂。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
咚、咚咚、咚。
“百川委输——万灵受职——”
咚咚、咚咚、咚。
“明哲用兴——凶戾潜極——”
咚咚、咚咚咚咚。
埙催。
“咨圣继天——载诞英徽——”
红黑冕服行至场内,步调从容,锻金披膊推着落日余晖缓缓逼近,似朝似戎。
“经启之功——德配乾坤——”
四外寂静,众人皆着祭服,相对而立,如被放置于乐声中的音节,齐齐下拜,跪地稽首。
笙起。
“以有天下——主宰庶民——”
唯有那双黑金缎仙鹤纹瑞靴,踩在数十排黑压压的冕冠缝隙间闪动,向祭台踏鹤而去。
“顾以助身——恤彼民忧——”
除此,还有一人未跪。
“克明克哲——知章知微——”
那人立于祭台上,宽大的玄黑披风将他身形隐没,整张脸罩在兜帽中,不见容貌。
“身劳五岳——行疲九州——”
萧帝步至百官前,并未移目望他,驻足,向前推掌一拜,未跪。
钟鸣。
“沦气郁结——降为灾凶——”
祭品呈上,有牛羊,百头,已死;有人,百名,仍活。
“邦无宿储——野有饿殍——”
有男,多是女子,有青年,多是孩童。被扭着臂膀,压着双膝跪伏。刀斧在侧,无人出声。
箫动。
“仰祈幽赞——以廓天倪——”
黑袍飘动,指节纤长苍白,自其中探出,如残月渐溶,由子夜向外渗透,勾起红焰,下灼龟甲。
“享于克诚——庶答精意——”
龟甲渐黑,自钻凿处爬上裂纹,众人仍溺于这场祭天大典,黑袍涌了涌,抬头,与萧帝一同,看向无声无息出现在祭台边缘的银甲少年。
“圣灵不昧——其鉴纳焉——”
韩景神色漠然,凝望黑袍,目光渐渐转冷,解厄自手中脱出,尾端莲花绽开,莹白槊身迅速生长,被他侧步,持于身后。
刀斧预备。
“尚飨——”
咚!!!!
惊雷乍起,一柄长槊骤然贯穿祭鼓,干瘪的人皮鼓面被带动,向内送去,迎烈风簌簌扇动。
乐声凝塞,刀斧空悬,冕冠抬起,众人皆惊疑,目光许久才聚焦在祭台上,只见那里多出了一个不属于祭祀的环节,多出了一名少年。
咔咔。
龟甲碎裂,大凶。
吸气声此起彼伏,国师如梦初醒,却将龟甲完全掷于火中。
“阁下会占卜?”韩景传音。
黑袍向后移了移,并未回答。
“何人胆敢扰乱大典!”
有臣不平,怒声斥责,打破了诡异的沉寂。
“大凶之兆啊!怎会出现这种情况!到底还要受几年灾啊!?”
“竖子竟打断祭祀!上天没有按时收到祭品,才借龟甲降下天怒!天怒!!”
“本来、本来说这次一定能扭转天意,祈得国运昌盛……怎会在功成之际,跳出如此孽障!”
“圣上怎么还不叫禁卫军杀他!?”
“平息天怒!”
“杀了他啊!”
“圣上!”
喊声愈急,字字泣血。
解厄回到手上,韩景迈步,沿着祭台边缘,向国师走去,槊尖与地面摩擦,激起零星火光,拖出一道弧形白迹。
“我也会。”
他说。
黑袍已被逼至祭台另一旁,再后退一步,便将跌下。
“……他手中何时有了柄长槊?”
“莫非,他也载负国运?”
“……若将他献祭,岂不是能弥补这些年来的国运亏耗!?”
“这是、这是上天恩赐!战乱将止,灾荒有济啊!”
一点寒芒自地面升起,直指黑袍,韩景将另一手覆上槊身,“我占得王朝百年无灾——”他左脚后拉,白靴在祭台上划开烟尘,“要你的命来祭!”
黑袍骤然如雾消散,向远处空中遁走,韩景即刻瞬移追上,长槊向下便是一劈,为了不过多耗费灵力、扰乱俗世秩序,并未运转韩家秘术云泽化兽,即便如此,长槊还是如携真龙之威,向黑袍压迫而去。
黑袍身前现出一团红雾,两轮金环迅速从其中破出,试图抵住槊势,却在解厄一劈之下,转眼碎作齑粉,一瞬蒸发无踪。
“结丹境……不,元婴境?”他身上灵力体系怪异,叫韩景有些拿不准。
但无论是什么修为,今日他都必须殒命于此。
黑袍被余威撕裂,其中人面色煞白,被法宝反噬涌出一口鲜血,堪堪止住向下堕去的身形,急又欲走,韩景自不可能放他离去,登时瞬移追上。
“国师何在!?”
长槊横扫,韩景牢牢压着他腰侧,极速向斜下方坠去,对着“国师”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质问。
其实,他本不该出现得这么早,更不该出现在祭天大典上,引来凡人注意。
三个时辰前,他抵达宛都,神识探过整座城,意料之中地没有发现小皇子的母亲——身具灵力、亦或曾经有经脉开拓痕迹之人,在一众凡人间很容易辨认,神识无法将其感知,一般来讲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她早已被转移至远离此城之地,二是有人在城内施了障眼的术法,将她掩藏。
她的所处,必得经由国师找到。
韩景没寻见那修士,但寻见了祠祭司中,正供最后一轮挑选的数千名贡品。
城墙是四方的,高而宽厚,似是一处无法挣脱的囚牢,有规整的法则替它将城中人死死困住。
挑选贡品的院落,也是四方的,是套在牢笼中的又一层牢笼。进到这里,被困住的人就不算作人。
它们被剥下衣物,由峨冠博带的礼官细细查验,排着行列,分作两队。
一队数量多,约有上千,排到院外;一队数量少,仅有几十。
三十三名礼官将挑剔的目光在它们身上一一扫过。铁棍敲敲臂膀,它们的胳膊就被抬起,敲敲侧腰,它们就转过身去。
一名礼官皱着眉,待选的祭品僵直地站着,还未对上他烦躁的目光,就被从背后狠狠甩了一棍,红印顿时烙下,有人推搡着,将它扔到院外的长队。
相同时刻的不远处,有祭品通过考核,被带到另一队中,两名礼官立即凑上前来,使唤着下人端来铜盆,用花水轻柔地濯洗祭品,以确保它将生命献给上天时,身体不染污浊。
而长队中的人呢?
它们会死在别处,以免玷污祭祀。
韩景为他们生为人却毫无尊严、由权势肆意摆弄而感到愤恨时,却见那头新的祭品,向院外的长队、向等待筛选的祭品望了一眼。
那一眼,叫冷意浸透了韩景全身。
那是胜利者的眼神。带着鄙夷和高傲。
因为它们,要比它们死得更荣誉,更光鲜。
韩景久久无法回神。
他厌恶这种感觉。
厌恶至极。
小皇子已被他放在一处安全的区域,毕竟与人斗法时不便带着孩子。
韩景在他身旁布置了两套地品中阶的防御阵法,为防孩童无知,从阵法中走出,他还特意放了一层属性温和的困阵,不会伤到他,又能将他拦在安全区内。
临行前,小皇子闹了两句,要跟着他走,被韩景坚定拒绝后,便嘱咐他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母亲,一定要小心国师。
韩景笑着一一应下,掏出来件精巧的玉连环给他解闷,又苦于不会画传音符,只能在玉连环内注入灵力,告诉他,有什么需要就打碎玉连环,自己感知到异常,会及时归来。
如此,便少了一层顾虑。
于是,韩景在望见那种眼神时,脑海中直接萌生了杀进祠祭司的想法。
不行。
不行。
“再等等……”
再等等。
他如是劝自己道,苍白无力,也无甚用处。
所以祭祀开始后,他等不了了。
空!!!!
“如实禀来!让你死得痛快些!”
两人已坠落在地,将青石板击得碎裂飞溅,凹陷出半径丈许的坑洞。韩景一手狠狠压住他胸口,向下按去,肋骨碎裂的咔咔声顿时传出。
他知道,他手下黑袍修士无论是谁,都绝不会是国师。
他是如何看出的?
当他刚进入俗世,在城外靠六爻阵道降雨时,就已经知晓——哪有什么国运倾颓、连年大旱,替“上天”降怒、终年不雨的,分明是一座大阵。
一座需得修为接近尊者境,在阵道上已熟练领悟阵念的修士,才能炼制出的地品高阶阵法,覆盖了整个王朝。
国师在用阵法,操控着王朝的洪旱炎凉。
并且,拼成祭台的四块巨石中,有一块的石质要明显不同于其他三块,是新被替换上去不久。
韩景本就料想,凭三祝都行事作风,将小皇子挖出土时,必定将祭典闹了个天翻地覆,说不准都是将祭坛整个给挖出,抖完土将小皇子给倒了出来。
动静如此之大,这群在俗世中搅弄风云的修士不可能毫无提防,若在这种情况下,国师都能老老实实在呆在原位,那他也没什么躲在俗世的必要了。
那人向外剧烈咳血,都被韩景挡了回去,血与烟尘都未能沾染银甲半分。
“别、别杀我……求你……”那人从喉咙中挤不出完整的话语,只能挣扎着向他传音。
韩景将手下移,悬在他小腹上,一轮碎身阵顿时落入其中,罩住形状怪异的金丹,刹那收紧,将金丹压出道道裂纹,“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那人惨叫着弓起身子,冷汗落了满身,连咳血的力气都没了,只不断抽搐着,蜷缩在他脚下。
“人……”
模糊不清的话语从他口中传出。
“什么。”韩景眸底填满森寒。
“人族……”他竟抖着身子,笑得癫狂,血随着笑声向外汩汩涌出,“蠢啊……”回光返照般,灵力霎时在体内翻涌。
韩景眉头轻挑,悬在他小腹上的手张了张,“想自爆?”
金丹内暴动的灵力被轻易强行压制,其上裂纹瞬时暴增。
那人见意图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连最后自尽的机会都被剥夺,眼中恨意远大过绝望,死死凝视着他,恨不能抽其筋骨,食其血肉。
韩景却并不在乎他的杀意,而是移目,看向他腮边不受控制长出的棕色鳞片。
猜想被再一次印证,他神情逐渐松弛,按下声音中的狠厉:“妖族,能修炼到假婴境,不易。”
那人仍盯着他,目眦欲裂,但眼神中却出现了一瞬迷茫。
“我知道,成为替身,非你所愿。”
韩景将手移开,缓缓站起,将长槊移至身前,双手握住,槊尖寒芒流转,朝向他的眉心。
“我送他去陪你。”
噗。
长槊刺下,红白液体在极小的空间中迸开。
他阖上双目,良久。
这是与师姐约定的,第七日。
他神识扫过远处的祭坛,秩序已然在那里重新降下,吉时已过,天意并不收容残羹冷炙,作为祭品的百人被押出祭祀场地。
一双漆黑的眸子,正向他的方向凝望。
那是萧帝。
臣子向他请示,问是否需要传旨到司天监,向国师提供支援,将那少年斩首来见。
萧帝望着他,身上的残阳余光在这一刻消散殆尽,神色中竟透出玩味与不屑。
“祭品,”他在韩景的注视中转身,依旧踏鹤,穿过拜服的人群,“要等到祭祀时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