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到底没有被处斩,而是改为了流放。
因为东羯族兵犯宁武关的消息终于传到了盛京。
“陛下,宁武关已然失守,明侯爷不知所踪,有东羯族的探子说,明侯爷已然投靠东羯,成了东羯王的座上宾。”
皇帝怒不可遏,当即派人前往驿馆捉拿阿单余作为人质,这时,他甚至颇有些庆幸阿单余爱好美色,抢掠民女被谢如琢、薛衡发现,提前派人将他们监禁,不然此刻只怕已经人去楼空。
谁知,禁卫领命去竟依旧空手而归,“陛下,臣怀疑,这朝堂之中,有东羯族的内应,里应外合携助阿单余。”
“是谁?”皇帝目露阴沉。
禁卫道:“是裴大人。”
“裴元俭?你可有证据?”
一旁的裴容走出来,露出一张清秀斯文的面孔,他叩头。
“小人乃裴征之子,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打断他,“如实将你知道的说出来,若有一字虚假,朕要你的命!”
“是。”裴容目露心痛:“兄长因他养父之死与裴家交恶,连裴家都不愿意回来。小人虽不是他一母同胞,却由裴夫人一手教养长大,视她如亲母无异,实在不忍她日日以泪洗面,便决心查清误会。”
“谁知,竟意外发现,那人来自东羯族。”
“小人在他屋中的砖缝里,发现了一件襁褓,这上面的对竖纹织锦乃东羯所有,且有他表亲指证,他来历不明。”
“而兄长被他收养,也疑点颇多,兄长明明是要去裴家祖籍休养,路上家丁不过离开一时,偏偏这么巧,兄长就被山匪所捋,且还被一个马夫所救?寻常马夫,缚鸡之力,怎能力斗山匪?岂非无稽之谈?”
“如此看来,必定是早有预谋,兄长出身不凡,又才学过人,将来必定成北宫肱骨之臣,又出身裴家,陛下只会全然信赖,断不会升起一丝疑心。这样的一枚棋子安插在我北朝朝堂,我北朝何安?”
“东羯族煞费苦心,兄长现如今更是官居一品,陛下的左掌右臂,若他有心谋反当真是防不胜防,纵使小人对兄长兄弟情深,为了陛下和百姓也不得不泣血告知陛下。”
裴容打量着皇帝神色,一字一顿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臣本想,兄长与此人相处数年,定不可能全不知情,唯一的可能便是,兄长重情,故意隐瞒,可兄长断不该如此清白不分,是非不明。”
“可在路上听闻,宁武关失守,平南关,定庸关也已经沦陷,我北朝英武男儿,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小人不想疑心兄长,却不知,除非里应外合,东羯又怎会如此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地?”
这句话,让皇帝的疑心陡然变大,他凝了凝眸,宁可错杀,不得放过。
“来人,派兵将裴府团团围住,无诏不得出!”
裴容眼里闪过一丝冷笑,再离开时,正巧看见跪在那的明昭。
他停步:“明世子,哦?我忘了,陛下已经剥夺了你的世子之位。”
“你现在不过是一只丧家之犬。”
明昭连正眼都未看他,冷冷嗤道:“卑鄙小人。”
裴容并不生气,拍了拍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你生父卖国求荣,昔日高不可攀的明家如今人人践踏。”
“这滋味,明昭,你以后还有的尝。”
他转身离去。
明昭手死死攥成拳,不可能!他爹绝不可能背叛北朝。
“皇上!边关失守,明昭愿领兵前往!”
他大声朝着御书房内喊,太监着急的在旁边阻拦,态度也没了昔日畏惧,动作粗鲁的拉扯他。
“你去领兵?还是带兵投敌?”皇帝大步从御书房内出来,刚服食丹药留在口中的苦涩,让他怒气更加汹涌。
他一脚将明昭踹翻。
明昭又跪直背脊,“我父,铁骨铮铮,断无可能背国偷生,请陛下恩准,明昭领兵出征。”
“我愿立下军令状,不胜,明昭便以死谢罪!”
“这可是你说的?”皇帝眼眸微眯,“朕就派一支军队给你,两个时辰后出发!”
“不胜,你就当场自刎。”
“是!谢陛下隆恩!”明昭起身,毅然决然的踏出去。
皇帝挥了挥手,一名暗卫无声无息出现,跟在明昭身后。
明明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却连他想去同秦芜告别都被阻拦。
明昭压下不舍,着红白盔甲骑马走出城门。
城门下,秦芜抱着琴飞快往城门上奔,再顾不得世家女一举一动不急不缓,不可急走不可奔跑的规矩,也全然不在乎体面。
可惜,她只能远远看见长长的军队,却看不清,哪个是她的心上人。
熟悉的琴声从她指尖倾泻,遥遥传去,似含了诉不尽的绵绵情谊,声声珍重,声声凯旋。
终于,再也看不见。
秦芜捂着脸,哭的泪流满面。
姜回静静跟在她身后。
城外,黄沙漫天,风也凄苦。
姜回下去时,正巧在城门前遇见谢如琢,两日不见,昔日名声赫赫的谢家世子,成了狼狈的阶下囚,恍若隔世。
“谢大人。”
“长公主。”即便如此落魄,谢如琢仍旧不改一身风华。
“多谢你为我谢家求情。”
“不必。”姜回微微摇头,眼底,是对这俗世的看透和冷漠。
“万般事,皆有因由。谢大人不必谢我。”
“那眼下,又是何因?”谢如琢道。
“我曾经觉得,谢大人如一面镜子,照人观己,不行差踏错一步,完美的像是泥塑的神仙。”
“可贪嗔痴欲,从来污浊,远非人力可及。”
“谢大人问因,可世间事,难道事事有因?”
姜回声音平静,让人难以察觉这话里暗藏的尖锐。
他们终归不是一路人。
“谢大人一路安好。”姜回说罢,朝着城内马车走去。
此时,黄昏已至,城门前的日光被阴影覆盖,割成泾渭分明的两端。
明昭的死讯是在半月后传来的。
明帝给他的那支军队,不是前线作战的士兵,而是负责后勤。
穿上铁甲,与士兵一般无二,可一上战场便丢刀弃马,溃不成军。东羯族窥破后,趁乱买通胆小怕死之人,让他烧毁城中粮草。
明昭以明家残支三千人苦撑半月,终力有不敌。
战场尸骸遍地,断旗猎猎。
东羯将领生出惺惺相惜的敬佩,欲对明昭招安纳降。
“我明家军,即便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投降!”他盔甲残破,分不清是刀枪剑戟的痕迹,脸上都是血迹,俨然从血海里爬出来般。
“你不怕死吗?”
少年眉目坚毅,扬声轻狂傲气。
“若能一死以谢天下,全我明家军一世英明,谓有何惧?”
说罢,少年骑上马去,一杆红缨枪在日光下灼灼耀目,顷刻间直取数名敌人性命。
最终,一人一马,战到天黑前的最后一刻,身影随无边夜幕消失在重重马蹄下。
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处府邸内,年轻的姑娘正坐在园中,看妹妹插花习画,忽然心口微微一刺,那种痛苦就好像落水的人丢了唯一的浮木,绝望的痛苦传至四肢百骸,书卷无力的滑落手中,一张略显陈旧的字条从里面掉出来。
那上面,是青涩幼嫩的字迹,写的很小,像是少女初初心动的羞怯。
公子春衫桂水香,远冲飞雪过书堂。
姜回在得知此事后,将自己在屋中关了半日。
出来后,便让绥喜打水沐浴更衣,细细打扮一番,换上一旁早就备好的一件水绿色裙裾,去了御书房。
“皇兄,上次臣妹险胜阿单余,您曾答允臣妹一个要求。”
姜回微微侧过脸,她与孟皎有三分相似,刻意将眼睛画圆,更添少女的纯真娇憨,再加上角度,相似的衣裙,便能与孟皎像上七分。
“姜回”是明帝和孟皎的女儿,而明帝在先帝死后与孟皎暗度陈仓,必然对她有情,哪怕这份情,远远及不上帝王权势,可哪怕只有一分因情而生的不忍和愧疚,或许都能在此时成为她赌赢的把握。
“你要什么?”
皇帝已然年迈,看着这张久违而又时常出现在他梦境中的脸,竟然生出些恍惚。
仿佛看到了他与孟皎泛舟湖上,她笑着递给他一株荷花。
“臣妹心仪裴元俭,请皇兄下旨赐婚。”
“帝王之诺,一言九鼎。”姜回叩在地上。
郭家处斩,谢家流放,明家一族皆亡,裴家虽仍然屹立不倒,却也独木难支,不值得被放在眼中。
北朝数百年的世家大族近乎全灭,这位手段狠辣残酷的帝王终于收回了全部的权利,不再受人掣肘。
而裴元俭,这个知晓太多秘密的,皇帝手中的一柄刀,也彻底失去了他存在的意义。
姜回一开始就知道,皇帝未必真信裴容的挑唆,而是早就有此打算,顺着裴容的话将裴元俭关在府中,不过是顺手推舟而已。
至于为什么没有将他下狱或者干脆杀了他,不过是因为明家尚有反扑之力,留裴元俭还有用。
皇帝没有想到,明家竟无一人有谋逆之心。
“既然你执意如此,朕便准了你。”
“谢皇兄。”姜回谢恩,却没有离去。
皇帝嗤笑一声,让太监磨墨,提笔写下圣旨,盖上玉玺扔给她。
姜回紧紧握着圣旨,长长松了一口气,却是再度跪下。
“陛下金口御旨,便是任何人不得违背。”
“圣庙祖训,若明家军全部覆灭,皇族之中需选出一人,代帝王御驾亲征。”
“裴元俭,当在此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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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将军志》记载,永和年间,将军明铮,有燕然勒石之功,为将治军严明,岁拜帝恩。其子明昭,极擅长枪,终年十九岁。
其谋略心志,对手深以为惜,曾有一句。人生可弃美女烈酒,行路轻车简从。唯独不能不遇明昭。
明家军上至将领,下至士兵,无一人逃跑畏怯,皆忠勇。
此,入国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