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的那只手苍白黏腻,像是只包了一层皮的骨骼。即便只是神识,都能感受到它那股刺骨的冰凉。
“哥哥。”寒冰一样的呼吸落在耳畔,“你是来杀我的吗?”
慕重光从容不迫地往前一步,随后抬手转身——身后寒影猛退三步!
地上溅起的涟漪化作黑雾,缭绕在两道人影之间。
一双猩红双眼透过黑雾,恶狠狠地盯着一身白衣的慕重光。
慕重光轻笑:“这么怕我?”
魔纹心魔咬紧牙关:“慕重光!”
“怎么不叫哥哥了?”慕重光漫步尽心地抬手拍了拍肩膀,就像扫去了肩上的尘埃,“也好,我也不记得我有过一个孪生兄弟。”
他上下扫了魔纹心魔一眼,笑道:“看起来,你近日状态不好。”
魔纹心魔警惕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观澜剑,并不回答。
它是魔,宿体越是心绪难平、越是道心动摇,它就越是强大。而宿体越是冷静自持,它就越是虚弱。
现在慕重光这幅明知故问的模样有多让它恶心,它就有多警惕。
好一会儿,它才裂开嘴恶劣一笑:“你那杀身仇人的东西用着还不错,我被压得很是难受。”
这话出口,慕重光只是平静颔首:“却是不错。”
他亦是没想到,那枚青玉佩镇魔养神、稳固道种的能力能如此之强。这些时日心魔被镇得毫无反抗之力,连他脸上魔纹都有所消退。
魔纹心魔与他一体同心。此时笑脸一敛,皮笑肉不笑地继续道:“没想到君子剑如此海量,这般大仇也能忍得下。”
“那依你之见,我当如何?”慕重光依然那副表情,“杀上万仞峰,屠尽无拘门?”
“自是!”魔纹心魔傲然道,“我生于你心,深知你所想!你早有想法,却不闻不动!连为自己复仇都不敢,这般懦弱无能,简直愧对手中之剑!”
“无拘门内各峰峰主均是合体期的三重境修士。除却他们,在门内还有诸多潜修师祖,修为均在大乘以上。”慕重光慢条斯理地说,“我得有多痴傻,才敢在元婴境就屠无拘满门。”
元婴期仅仅只是二重境的门槛,连神魂都还无法自主离体。可门内大乘期老祖,却各个都是冲击渡劫、以求飞升的三重境真君。
这个太虚界最古老的修行宗门,便是整个魔界打上门来,也灭不了无拘门满门。
“懦弱之辈,自是满腔借口!”魔纹心魔冷笑道,“我却不是你,在这般屈辱之地也能待得下去!”
话音一落,脚下漆黑猛地一震!
慕重光脚底涟漪变作滔天波浪,就要当头砸下——空中忽地出现一抹亮光——一枚青玉佩突兀出现在那里,莹莹微光却载着不可抗拒之力,将那巨浪强压抹平。
魔纹心魔骤然喷出一口血,微光之中,它连身形都无法维持。
“哈哈哈哈慕重光,”它大笑着喊,“你也不是那么平静啊。”
它身形散做烟雾,声音转为呢喃。
“那怎么办呢?想杀之人杀不了,想报之仇无法报。这天地之大,举目四望,却连个立锥之地都寻不着。”
“慕重光,你只能呆在这里,做你的君子剑,再死在他们手上一次。”
魔纹心魔狂笑不已,黑雾扭曲地打着旋上升,好似它手舞足蹈的躯体。
慕重光却脚下一动,猛地出现在了光与影的边界处。
他心神动摇,心魔强大之时,光明之处果真有了动静!
那雪白的影子不知是何时出现在的证道菩提树下,一见他,那双蓝眼睛骤然一亮。
“重光哥哥!”岁越坐在菩提树下向他招手,“那些黑雾又乱起来了。重光哥哥你不开心吗?”
慕重光顿了顿,才走到树下,垂眸认真地看着。
岁越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怎么啦?”
人相的岁越长发如瀑,在他身侧散落。随着他的动作,头发似水流动。
“没什么。”慕重光用剑挑开散落的白发,坐在了岁越旁边,“这些时日,你去哪儿了?”
“哪里都没去呀。”岁越脆生生地说,“一直和重光哥哥在一起呀。”
慕重光勾了勾嘴角,没有说话。
岁越也不在乎他的安静。他不说话,岁越就自己在那里捡叶子玩。
证道菩提树落下的叶子是黑白两色的。它们落在地上,会化作萤火般的雾气,飘散着融入这方天地之中。
岁越提前抓到它们,将之揉成一团。
“重光哥哥,”他侧过身笑意吟吟地看着慕重光,“你看。”
在慕重光转头的一瞬间,岁越张开了双手。于是慕重光黑沉的双眼里,蓦地腾起了一片莹莹星火。
一簇又一簇的星光在岁越手里腾起,四散变作数不清的萤火,将漆黑之地照亮。
岁越在星光之后,目光盈盈地看着慕重光:“哥哥,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慕重光凝视着他,直到天地再次暗淡下来,他才回答道:“谢谢越越。”
岁越笑眯眯地往他身边挪了挪:“不用谢呀。”
他冰凉的头发落到了观澜剑上。慕重光垂着眼,不着痕迹地抓了一缕头发在手中把玩。
雪白的头发与绒毛的触感很不一样,它似雪冰凉,缠绕在手中,能勒出细细的痕迹。慕重光缠了一圈又一圈:“越越。”
他低声问:“那块玉佩会让你难受么?”
岁越不明所以,只好跟着他的视线往上瞧。却见那枚青玉佩不知何时已经飘到了证道菩提树边,正挂在一根树枝上。
它的光笼罩着半黑半白的证道菩提树,令树看起来似乎都白了三分。
“不难受呀。”岁越说,“那是慕叔叔用来保护哥哥的呀。”
慕重光垂下了眼:“那便好。”
心魔海中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魔纹心魔被青玉佩镇压得再无动静。岁越似乎也困了。
他双手环膝,将脸搁在了膝盖上,双眼微咪用手拨着身边飘散的叶子玩。
慕重光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见他短短时间就从神采奕奕变得困顿不已,心中不由得猛地一沉。
若岁越当真是他的心魔,他该如何?
他能如何?
直到睁开双眼,慕重光都没有得到答案。
他凝视着窗外投来的月光,许久后才感受到腿边有个暖融融的小家伙。
岁越大概是闻到了心魔的味道,它放弃了自己的小药篮,又窝在了慕重光身边,紧贴着他睡了。
慕重光放下手,缓缓抚摸小猫妖毛茸茸的身体。
它的绒毛总是暖而轻的,像它自己一样柔软。即便勒住手指,也无法在剑修的手里留下什么痕迹。
岁越懒得睁眼,却翻了个身,在慕重光的抚摸里开心的呼噜呼噜了起来。
慕重光听着他的小呼噜,再次质问:我当如何?
冰凉的手心被小猫妖一点点的捂暖,那暖意顺着手掌而上,似乎连整个人都因此暖和了起来。
我能如何?
慕重光放开手站起身,他走到窗边,抬头凝望天上狡黠的月亮。
“呵。”
一声低笑在漆黑的剑庐里响起。
心魔罢了。慕重光心道,无非是养一个或是养两个的区别。
有何可担心的?他能养猫,自然也能养心魔。
他才元婴境,距离化神还有百年时光。这一百年无论是他还是岁越,都会慢慢成长。
待到他化神……
那时候岁越或许已经是个大妖。无论是他斩除心魔还是斩灭那一缕岁越神魂,都不会再对岁越造成伤害。
他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等。
待到化神……慕重光用力握紧了拳头。
若是等不到化神呢?
念头冒出的瞬间,慕重光神色肃然,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旋即落地而坐。
化神期后,神魂便有离体之能。若等不到化神,便从现在开始重修化神手段,日后即便是生死道消,也能给岁越留下一点安稳。
神识之内,证道菩提树下的元婴小人如他一般盘腿而坐。
慕重光心念一起,小人顿时双眼一睁。
它似乎一直在等到这个时候,睁眼瞬间,慕重光头顶变多出一律雾气。那一律雾气落地而生,化作慕重光的模样。
随着他的心念,只刹那便离开了观渺峰,抵达了位于万仞峰的心游殿。
出乎意料的是,心游殿内此时明光烁烁,竟然有不少人在内。
慕重光的神魂小心翼翼的隐藏自己的身影,他缓缓潜入了殿中。
“掌门师兄,无论如何也该有个章程了。”清商真君说。
“此事我们都不想直面,但事以迫在眉睫,总该面对。”青繁真人声音低微,隐有不忍,“岁越吞下的那枚灵气,它言说味苦。我们均知,灵气是不苦的,唯有……”
殿内其他人面色一变:“当真味苦?!”
“那灵气差点害得小猫生死,岂能有假。”青繁真人说,“无拘门主脉已经被污染,此事既以发生,只会越加严重。”
“掌门师兄……”
“重光是个好孩子。也是你之心血。但无拘门主脉更是关系着宗门的力身之本!掌门师兄,事已至此,我们更该早做打算。”
“以骨补脉,并非我所想。”青繁真君抬眼望着青阳真君,“可若事情我等都无力转圜,那……”
青阳真君用力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