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图木叹了口气，不只小姑娘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其实他也没听懂小姑娘在说什么。

正欲转身离开，门“吱丫”一声又打开了半条缝。这次却是露出年轻女人乌黑的双眸，她略带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洛图木，说道：“进来吧。”

洛图木喜出望外。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竟现转机。

女人似乎不愿意将门开得再大些，洛图木唯有侧身让进屋里。还守在门边的小姑娘，往后倒退了几步，以免被洛图木不小心踩到。

洛图木抬眼四顾，忽然觉得自己找这家人买粮，可能是个错误。

从前他只在书上与先生的授课里读到过“家徒四壁”这个成语，万万没想到，今天他亲眼见识到了活生生的“家徒四壁”。

屋内昏暗无光，通过关门前的一丝光亮，洛图木看到墙壁被火烧过的痕迹。石砖上留下道道斑驳的黑痕。

一张简陋的木床，一个没有生火的灶台。

仅此而已。

年轻女人似乎也在观察洛图木，开口问道：“这位公子，看着不像咱们地焰国人。”

洛图木一惊，没想到自己竟然误打误撞闯进了地焰国这一侧的村庄。

他想了想，如实道：“是的，但我并无恶意。”

年轻女人再次上下打量洛图木。见这位年轻公子一副苍白孱弱说话中气不足的样子，大约觉得此人没有危险。

她蹙眉想了一会儿，似乎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转身来到灶台边。揭开盖子，取出里头一只陶碗。洛图木瞥见里头只有两个馒头。

女人犹豫了一下，取了较大的一个，然后把盖子盖好。她转身来到洛图木身前，将馒头递与洛图木，道：“这个给你。”

洛图木心下了然。知道这家里只有女人和小姑娘两人，两个馒头刚好够她们饱餐一顿，他忙摆手道：“嫂子，是我唐突了。这馒头你们好生留着自己吃吧。”

年轻女人却严厉地说：“看你这副病怏怏的样子，不吃点东西，怕是熬不住的。给你你就拿着。”

洛图木却是十分不忍心收下，遂转移话题，问道：“刚才小姑娘说大家都在躲猫猫，是怎么回事？”

年轻女人见小姑娘十分乖巧地又钻回了灶台下，自己和自己玩“点兵兵”。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对着小姑娘声音的方向，道：“妞妞，你边躲边说话，不就完全暴露自己了吗？妞妞要输了哦。”

话音刚落，小姑娘的声音立马消失在空气中。

洛图木一脸迷茫。

年轻女人这时才叹了口气，恨声道：“自我国与蔚海交战，蔚海军几乎天天来村子里扫荡。烧杀抢掠，□□妇女，残杀儿童，泯灭人性。整个村子里，来得及逃走的人都逃了，剩下我们这些没来得及逃的。我们能怎么办呢？只能在蔚海军来时，找地方躲起来。”

洛图木闻言，只觉头脑晕眩，快站不稳了。

怎么会这样呢？父皇明明说，咱们蔚海军是仁者之师，是正义之师。所经之地，绝不侵犯当地百姓秋毫……

这都是假的吗？

这都是假的。

原来这一切一切都是假的……

“我不想孩子从小就生活在提心吊胆的恶梦里，”年轻女人轻声说，“我和她说，这是一场躲猫猫游戏。听到外面有声音，大家就都会找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躲得好没被发现的小孩子，在游戏结束后，会获得很多很多糖果作为奖励。”

洛图木已经久久不能言语。

过去的二十年，他生活在一场巨大的谎言里。

这是个由父皇、母后、先生以及众多典籍为他构筑的谎言世界。

在那里，上有贤明君主，下有勤政爱民的地方父母官，外有纪律严明、对手无寸铁的平民秋毫无犯的仁义之师。

书上叙述过百姓疾苦，可又马上详细描述地方父母官是如何急百姓之所急，竭尽所能解决百姓困苦。

书上写蔚海军东征西伐，为周边受尽凌辱的邻邦百姓带去公平、正义与盛世太平。

原来一切美好，都不过是场虚幻。

他曾怨天道不公。让他出生在皇家，却没有继承皇位的身体。

他空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弘愿，最终只能碌碌无为，躲在温室里等待死亡的降临。

他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一生只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到头来骨肉至亲，欲置他于死地，他只叹时运不济。

他觉得自己生来是个不祥人。

可一路上，他遇到了比他更不幸的人。

那些在饥荒中挣扎求存的百姓，那些在战乱中为孩子勉力撑起一片天空的父母。

虽不幸，却仍在坚持，却仍抱有希望。

*

洛图木批阅完奏章，疲惫地阖上眼，沉痛地说：“荀域，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荀域放下手中药钵，不假思索道：“你在想，要有人给这些苦难中的百姓，带去希望。要有人带领他们走出水深火热的炼狱。而这些恰恰是身为大皇子的你，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使命。”

洛图木悲哀的双眼里，闪现一丝欣慰，道：“多时不见，你还是这么了解我。”

他又道：“与这些身陷苦难却没有放弃的黎民百姓相比，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太没用了，简直不及他们万分之一。我生在皇室，身为大皇子，竟轻言放弃。”

“荀域，你知道吗？不是天道放弃了我，而是我放弃了我自己。用各种各样的借口为自己推脱，逃避责任。身体羸弱，不堪重任；父皇偏见，二弟勇武，他能做得比我好；时日不多，命不久矣，不如就此了却残生，等等等等。”

“怎么样，是不是很可笑？真的，太可笑了。”

荀域垂下双眸，将已研制好的药丸装入精致的小瓷瓶中。他起身走到洛图木身前，隔着桌案，将小瓷瓶递到洛图木面前，道：“国主，不要太伤心神，保重身体。”

洛图木接过，拧开盖子，轻轻嗅了一下，笑道：“有股清香。”

荀域点头，道：“安神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