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可能!我明明给他们送下去那么多东西,这么可能还会出事!”
失控的情绪只是在一瞬间就爆发了。
“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偷偷背着我把东西昧了下去!”
我赤红着双眼,伏在桌台上,近乎怒吼的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我急切着需要寻找一个能被我宣泄的目标,而管事则被我当成了靶子。
像是司空见惯般的,管事的表情一直都维持着稳定的样子。
他只是叹了口气说:“这也是常有的事情,毕竟天有不测风云,或早或晚都会有这么一天。看开点,至少死之前他们在你的帮衬下过上了一段不错的日子,比起其他人已经好上很多了。”
听到这里,我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过去积攒的怒意最后化成了一声嗤笑,不禁反问道。
“好?你告诉我,他们哪里过的好了?”
愤怒与讥讽夹杂在一起,变得有些错乱的面部表情在述说着我的不甘和憎恨。
“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被你们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洞里面,每天过着像家禽一样的生活!他们从进来就没出去看过一眼外面的样子,明明还有大把的人生却要被你们带上战场,拿他们鲜活的生命去成全你们那可笑又恶心的欲望。你告诉我,到底哪里好了!哪里好了!”
我声嘶力竭的质问着,拳头重重的砸在桌上,剧烈且铿锵有力的击打声亦如我的抗议。
见我越说越发过分,管事难得的语气也激烈了起来。
“庚七你莫要得寸进尺,倘若不是薛家买下了他们,他们早就死在了外面,被外面那些灾民或者人贩当成了粮食和猪狗。是薛家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恩泽,让他们在这个所有人都要饿死的年代还能吃的上一口饱饭。你这番忘恩负义的说法若传出去,就算是薛教头出来,大夫人也留你不得!”
说罢,背过身将长袖用力一拂,不愿再看我一眼。
留不得?
留不得又怎样?与我一同历经磨难,同甘共苦的好兄弟都被人利用到死了。
我难道还要和这群刽子手一起拍案叫好吗!
理智与情感的极限拉扯下,渐渐走向了失控的边缘。
手抓住了桌台的边缘即将抬手把它掀翻时,一双手制止了我。
是小五。
忽然被打断的激烈情绪,顿时冷却了下来。
“七哥!”他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有些慌乱的眼神里依旧带着往日的依赖和信任。
“别这样。”小五冲着我摇了摇头,面露出忧虑与担心。
我抱着庚一他们的牌子跌坐在了地上,赤红的脸上仍在章示情绪的沸腾。
小五学着我过去安抚他的样子,一遍一遍地抚顺着我的后背。
直到咽下了那口哽在喉口的郁气,但同时人也像被抽干了力气般的一蹶不振起来。
沉寂的氛围持续了一阵,我这才如重新拧上发条的人偶,行尸走肉地动了起来。
我一步一步走到管事的面前,低着头哑声道:“他们的尸体呢?”
管事并没有转过身看我,但终究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觉得兵荒马乱的谁去把他们的尸体搬回来,若不是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谁会厚着脸皮给你去讨这几块破木头。”
说完更是厉声哼出一气。
“而今倒是我成了个多管闲事的罪人!”
他亦是气的不轻。
“抱歉。”我蠕动着苍白的嘴唇。
管事终究只是个传话的人,他没办法拒绝或是更改来自上头的命令,一切的一切都源于这万恶的薛家。
我一把把手里的腰牌牌拍在了桌上,“管事,我要接任务。”
身后小五欲言又止,似是想伸出手挽留但最后还是收了回去,只能默默地注视着我领完任务后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
最终小五把那些落在桌台上的年货抱在了怀里,然后对着管事深深的鞠了一躬。
“真的很抱歉,七哥他给您添麻烦了。”
“唉!”管事叹了口气,“罢了,何苦跟个屁大点的孩子计较这些。”
见管事不在追究,小五这才转身向着宿舍的方向离去。
空旷的街道上,道路两旁尽是灯火通明阖家欢乐的模样。
唯有我只身一人抱着一摞木牌,走在黑暗孤寂的夜路里。
直到站在了一家纸扎店门口,因为过年,纸扎店门口的摆设也从花环和纸人换成了红纸门联还有红烛。
和往日萧条沉寂的模样截然不同,为了迎合节日的氛围,本来阴冷肃穆的纸扎店也被包装成了这副红火的模样。
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在格格不入,我抬起头透过发丝的缝隙看着纸扎店上方的牌匾。
进入店门,只见整个昏暗的环境被火光烤的通红。
此刻老板正躺在竹制的躺椅上,上面铺着毛毡,而他正惬意地烤着火。
听见了门外的动静,老板这才赶忙起身,拿火钳撩了撩火盆,好让火烧的更旺些。
然后对着我招呼到:“香烛,红纸,门联,年画,您需要的我这里应有尽有啊!您进来随便挑随便选。”
我麻木的望向四周,眼神空洞地看着老板说道。
“掌柜的,我家里有人走了,你能告诉我这后事该怎么办吗?”
语气中满含着疲惫与艰涩。
一听到我说的话,老板的态度立马变得殷勤起来,一副喜迎财神的表情。
“您别说,在咱们这带,我可是对这个最专业的了。您只要放心把家里人交给我,保证帮您办的妥妥帖帖,风风光光。这人啊,走也要得倍儿体面!”
他两手交代在身前来回揉搓着,看上去像是想怎么在我身上大赚一笔。
紧接着他就开始行云流水地介绍起他们店里的业务。
“这说到后事,首当其冲的就是选棺材,咱这有柳木,柏木,金丝楠木的棺材,反腐防臭,让您家里人停灵的时候也能躺的放心安心。还有这整理遗容啊也是咱店的拿手好活,我这祖上五代单传,专门替人做死后装点,保证给您整得鲜活的......”
我并没有理会他那里仿佛报菜名般单的殡仪业务,只是掏出了钱袋在柜台上把身上仅剩的银两都倒出来,然后搜遍全身,直到找不到一个铜板才默默问着了句。
“掌柜的,你看搞得简单些,这样够吗?”
烨国在人死后将就要厚葬,哪怕是简单的后事也能让一个小富之家一夜落魄。
我不清楚他们具体的定价,只好把全副的身家掏了出来。
老板撇了一眼,脸上堆满了苦笑,用插在背后的蒲扇把钱推了回来。
“您这点钱就连本店最便宜的桐木棺材一半的价都不到,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脸上带着些许同情和怜悯,天寒地冻的,一个穷苦的孩子还得给家里人操办后事。
但还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只好把这些散碎银两重新装进了钱袋里面,重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起来。
夜色逐渐变沉,天空也下起了鹅毛大雪。
雪花盖满了我的头发,鼻头还有双肩。
刺骨的寒冷冻得四肢生疼,就连心也仿佛被冰封起来一般。
我像是夜入风雪的旅人,固执地追寻着能暂避风雪的归处。
这已经是我找到的第七家丧葬店了,前面的店家都陆陆续续的对我摇了摇头。
我当然知道钱不够,可我又能怎样。
若是寻常人家还能靠着兜售自己来挣些丧葬费,我却是连这具身体都不能自由支配在自己手上。
一家好心的棺材铺老板收留了我,问过缘由后他说愿意就这点钱打一副棺材。
我回绝了他的好意,我有六个兄弟,如何叫他们去挤这一副棺材。
生前已经够苦了,我不愿他们死后还不得安生,但我还是道了谢。
告别棺材铺老板,我继续游荡在街道上。
这时一个矮我一头的身影行色匆匆的向我走来,一个照面我们俩都被撞倒在了地上,他慌张的道了声歉就立马逃走了。
我蹲在地上摸了上身的衣兜,心下了然。
那逃窜的身影最后拐进了一个小巷口,见左右无人才从袖笼里掏出了钱袋,把钱倒了出来细数着。
他并没有发现,我,已经到了他身后。
一个擒拿将他按倒在地上,钱袋里的钱洒了一地,冷彻透底的心脏此时仿佛滴入了一滴热油,滋滋作响。
使出的力气越来越大,最后把他的手肘拧到了脱臼。
但没有平静的下来的心依旧在沸腾,我把他翻过来一拳又一拳打在他脸上,一遍又一遍的质问着。
“为什么,他们已经这么惨了你还不肯放过他们!死人的钱你也要抢,生前他们被人驱使被人践踏,现在就连你也要来踩他们一脚吗!”
他被打倒在地上不断哀嚎着,求饶的话语已是说的含糊不清,但眼神始终望向一处。
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两个瘦弱矮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颤颤巍巍地不敢发出声响。
见我发现了角落的两个孩子,倒在地上的人情绪瞬间激动了起来,不停地挥打还能活动的那只手。
他应该是他们俩的哥哥吧,我收住了手看着他们。
心下一片复杂,最后把他那只脱臼的手接了回去,从钱袋里面留出来一半的钱转身便走了。
人世纷繁,众生皆苦,我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同样都是在这尘世泥淖中挣扎的苦命人罢了。
我去杂货铺里买了六个木盒,一尺白布,转身又去了纸扎店买了一沓纸钱和一捆香烛。
临走前才想起了还没有备上贡品,赶忙赶在店门关上前买下了一整只烧鹅。
手里的钱也花的七七八八了,最后只好舔着脸像店家借了一把木锹铲,便顶着月色向着城郊走去。
我寻了个前有水后有山的风水宝地给他们起了坟头,这里人迹罕至不容易被打扰,挺好的。
随着一铲一铲地把土盖上,我砍了根树,然后对半劈成了六段。
顶着鹅毛大雪,攥着匕首,冻僵的手始终找不准准头,只能一点一点地在平整的一面把他们的名字刻了上去。
事后仍觉得不够,还用木炭又对刻痕描摹了一番,立在堆好的坟包上,当做了墓碑。
我将买下来的那尺白布扯成了布条状,亲手制了根白帆插在他们的坟头上面。
然后用石头围了个圈,把纸钱在里面点燃了起来。
看着飞扬的灰屑,纷杂的思绪如潮水般一涌而上。
庚一生前说够了一辈子的话,现在说不了了,轮到了我来打开话匣子。
“大哥,我活了两辈子,加起来差不多有四十了,没想到父母的后事还没办上,倒先是给兄弟办了起来。”
很显然,如今他已是给不了我回复了,但还是笑了两下。
掏出前面匆忙买下的烧鹅,我展开了纸袋,看着庚一的木牌说道。
“你说你这辈子都没尝过烧鹅是个什么滋味,我现在给你带过来了,你想吃多少都行,我给你们买。”
燃起的香烛带着渺渺轻烟,逐渐升腾上空,然后消散。
“小六子爱吃的糕点我也带上了,都别客气。”我继续说道。
出来的充忙,还好兜里还剩些糕点,赶忙供了上去。
“下面缺啥就自己去买,我以后每年过来都会给你们烧很多很多的纸钱。”许是鼻头被烟呛到了,我醒了醒鼻子。
“咱生前过惯了苦日子,死后就别再委屈自己了啊。”
我学着庚一嘱咐我的样子,最后叮嘱着他们。
声音逐渐地哽咽起来,泪水滴在了燃烧的纸钱上,发出了‘滋滋’两声。
雪依旧在下,随着北风呼啸而过,雪花带起未烧尽的纸钱纷纷扬扬,洒满了坟头。
亦如漂泊在风雪中的我,无处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