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启失散之后,薛惊澜就发现自己很快被迷雾所裹挟,迷失在了雾霭之间。
一片朦胧过去,周围的景象都发生了变化,他下意识地把手探进腰间的储物袋,做出随时准备应战的姿态。
可当手够到腰间时,他才惊觉,一直挂在腰间的荷包不见了踪影。
伸手按上去,手底下衣料的触感也和平时的不同。
他赶紧将视线向下挪去,只见自己的双手足足小了一圈,这下才发现视线无端变矮了许多。
向着四周打量了一番,这富丽堂皇的景象让薛惊澜竟有种无法挣脱的熟悉感。
穿过漫长的游廊,在院墙的一角,他看到了一只格外精巧的棕毛木马。
朝着木马的方向望去,他终于明白这难以言明的熟悉感究竟为何。
视野的尽头,是他所居住的别院,准确说,是他几岁时所居住的别院。
这里是薛府,他过去的家。
暗中咬了咬后槽牙,薛惊澜发出一道不悦的咂舌声,低声骂道。
“啧,幻境吗。”
他立即戒备地向着周边望去,并小心地观察起周围的动静,慢慢开始凭借着记忆来识别此时幻境所具象出的时间节点。
一道悠长慈蔼的话语声,在他身后骤然响起。
“澜儿,你又不听话了吗。”
被这声音猛然一惊,薛惊澜迅速地转过身去,瞪大着双眼看着眼前身姿窈窕的妇人。
逆着光线,在太阳的照射下女人的面容看不太真切,但是那威严不失和蔼的声线他绝不会认错。
面前的人,就是随着薛家在灭门的那天,一同葬入火海的薛氏主母,薛家大夫人,他的娘亲。
温热的泪水蓄满了眼眶,薛惊澜一把扑进了她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满是错愕地抚摸着爱子的头顶,大夫人发出了一声轻笑,调侃道。
“怎么,明明逃课不愿意去见夫子的人是你,这会儿却又理直气壮地哭起来了?”
夫子?
对了,确实是有那么一件事,就和现在的情形一样。
四五岁时的某天,是母亲第一次把他带到教书先生的面前,嘱咐他跟着先生知书习礼,努力成才。
不愿意读书的他就直接从夫子的面前溜走,一路跑回了自己的别院。
最后却被母亲亲手给提了回去,给夫子道完歉后便收走了他所有心爱的玩具,作为惩罚。
当时母亲那严厉的神情依旧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这次与记忆中唯一不同的地方,那大概就是母亲脸上温婉的笑容。
轻轻地揉了揉薛惊澜的脑袋,大夫人收敛了笑意,咳嗽两声后故作严肃地开口道。
“为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好好听话,跟娘一起同夫子道歉,以后认真读书好吗。”
呆呆地盯着面前死而复生的母亲,薛惊澜乖巧的点了点头,抓着她的手便向着书房慢慢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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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他到底做了什么呢?
低垂着脑袋默默回想着当时的景象,薛惊澜不由地将眼前所见和过去的记忆对照起来。
对了,那时的他似乎和母亲大吵了一架,越发变本加厉地逃避起课业。
他的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地方官,成日里不是去勾栏瓦肆晃荡,就是出没在富家子弟举办的游园诗会中,一周也仅是鲜有几日会去府衙当差。
绝大多数的时候,这位父亲都是沉浸在吃喝玩乐中,从未对他关心过丝毫,自然也就不太被薛惊澜放在心上。
爹爹这个名词,对于他而言,仅仅只是家里存在这么一名角色罢了。
家中的一切事物,也自然而然地交到母亲的手上。
最终,薛家成为了大夫人的一言堂,所有人都只能服从她的命令。
不满于母亲的专治,几岁大的薛惊澜同母亲闹崩后学着父亲的模样,成日里向着外头玩乐,每天都不愿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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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发生了什么......薛惊澜拍了拍有些胀疼地前额,反倒是不太记得清这些事情了。
跟着母亲一路走到了书房,他乖巧地在母亲的引导下同夫子赔罪,并立下承诺,以后再也不再翘课,一切方才作罢。
坐在一张宽大的官帽椅上,薛惊澜用着那只明显和笔杆不太试配的小手,费力地在纸上勾画起诗文,同时也在静静地思考着。
如果这个幻境里的一切都是按照薛家的设计复刻过来,那是不是意味着阿七也在这个府邸之中。
只要找到他,凭借他们两个的实力,即便破不了这个幻境,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现在的他重新变回了几岁的状态,不但身上的灵力全无,就连存储阵法材料的储物袋也找不到。
在这凡间想要凑齐能够不动用灵力布阵的材料,只怕是难比登天。
打定了主意,薛惊澜每天便趁着夫子授课之余,四处找下人打探起名唤‘庚七’的暗卫在哪。
只可惜,暗卫营是大夫人最得意的底牌,自然不会轻易地就让一个普通家仆知晓他们的存在。
打听了许久,薛惊澜都没能收到一点关于‘庚七’的线索。
直到有一天,母亲将他叫到大堂前,将一个人压了进来。
那人身形矮小干瘦,面容阴郁,似阴沟里躲藏的老鼠一般,怯懦,敏感,不断闪避着周围人打量的目光。
看到这一幕,薛惊澜一下便僵住了,难以置信地对着大夫人问道。
“娘亲,你这是在做什么!”
端坐在主人位上的大夫人只是抬起那只染上红蔻的手,捻着茶碗盖转了一圈,第一次在他面前端出了当家主母的气势,轻快地笑道。
“我倒是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狐媚子能把我们家澜儿勾成这样。日日夜夜找人追问,无心课业。没想到,竟是这副尊容。”
说着,她向着身侧撇去了一眼,带着面具的黑袍身影一脚就将捆着的人踹到了薛惊澜的跟前。
扑倒在地的人露出了一张长满雀斑的尖瘦面容,与他印象中阿七的样貌截然不同,但是腰间的黑铁腰牌上却明晃晃地写着‘庚七’二字。
看着薛惊澜那副震惊的神情,大夫人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下来,怒斥出声。
“澜儿,作为薛家的少主,薛氏一族未来的当家,你真的太令为娘失望了!一个潜伏进来的细作,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勾住你的心神,你以后还怎么撑起这份家业!”
闭上了凌厉的凤眸,大夫人朝着不远处招了招手,将管家叫了过来,沉声吩咐道。
“给我把这个欺上瞒下的贱种拖出去,杖毙!”
言罢,她便怒气匆匆地起身离开了此地,不愿再多呆片刻。
呆呆地看着面前这条瘦弱的身影被下人抬走,薛惊澜一脸麻木地跟了出去。
看着那人在施刑的庭杖下发出一声声惨叫,被打到筋骨断绝,了无生息。
殷红的血液将庭院的青石板染的鲜红,反复水洗都冲不干净。
这事才落下了帷幕,不再重提。
从此之后,薛惊澜便不再向下人询问有关‘庚七’这两个字的任何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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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的经历又让他回想起一些事情,当初他违背母亲的意愿逃出薛府四处闲逛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
母亲将他贴身伺候的丫鬟仆从都发卖出去,给他开门的小厮则是当众被打成残疾。
从那时起,他就成了仆人口中最为可怕的禁忌,再也没人敢亲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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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薛惊澜望着周围仆人瑟缩着的眼神,表情渐渐地冷了下来。
由于看到有人被打死的缘故,家里的仆从都不大敢同他一路,只愿将他当做高高在上的少主,供在桌上,深怕牵扯上丝毫关联。
有些落寞地望着周边众人的身影,薛惊澜低垂着眼眸,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事情又变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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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着,直到某天,族中的叔伯都一同找上了门来。
他们似饥渴的豺狼般,觊觎着大夫人手中的财产和她在家族内的权势。
只因为,一直以来在生意上占尽了优势利益的大夫人不甚失手了。
她所执掌的产业,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如果不能将这件事情摆平,那么薛家的基业将会出现难以弥补的亏损。
面对这种情况,薛老太爷直接发了死话,她要是不能摆平,那薛家就不再轮到她来管辖。
得到消息的族亲们就跟苍蝇一样,闻着味就找上了门。
这也是薛惊澜第一次见到一向强势的母亲,显出如此狼狈的模样。
他总算是明白了,为何母亲总是如此急切地希望他能够成长起来。
世道尤为艰难,对女子而言更是。
这也是薛惊澜第一次,认清了自己身为薛家少主的使命和责任。
他必须坚强起来,像一个真正能够继承薛家的少主一样,在家族中证明自己这一脉存在的价值。
这样,母亲就不用再露出那副憔悴的神情了。
这段时间薛惊澜表现的格外努力,在夫子的教导下,谈吐,礼仪,气质都变得越发出挑。
大夫人借着薛惊澜的表现,成功在薛老太爷手中多挣来了一些周转的时间。
那些找上门来想要嗜权夺位的叔伯们,暂时被老太爷给一手按下。
为了解决这场危机,大夫人最终决定向自己的娘家借钱求助。
虽然,她自己也对这件事能否有用,也抱有怀疑,但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寄出去的信很快就收到了回复,拿到娘家那边的信件的那天,薛惊澜的记忆中,母亲沉默了很久。
回信上说,薛氏已然嫁作了人妇,就不再与娘家有任何关联。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求谁都不该求到他们头上。
最后,她只能任由着燃起的烛火将信纸焚成灰烬。
自那日起,他们母子二人,便仅剩下彼此能够互相依靠了。
至于后来,他们是如何度过那场难关的。
那就全靠着大夫人的魄力,她暗中拿着薛家的宅邸到地下钱庄对赌,借来了一大笔银两,这才将这件事平复了下去。
也因为这件事,大夫人认清了薛家和娘家人的嘴脸,从此彻底狠下心,将整个薛家收作囊中之物。
此后,母亲,薛家,便成了薛惊澜人生中仅有的责任与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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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州城破那日,一场大火焚尽了眼前的一切。
他到底做了什么!
薛惊澜惊恐地看着昔日里的丫鬟仆从都倒在血泊中,被码成了一堆,而母亲则是奄奄一息地躺倒在祠堂的牌位前。
不是说好了要护住母亲,守住薛家的吗。
为什么,他只能任由这一切在眼前发生。
此起彼伏的惨叫与哀嚎回荡在他的耳边,意识迷离间,母亲最后殷切的叮嘱,渐渐扭曲起来。
记忆仿佛被篡改一般,母亲释怀的面容忽然变得狰狞凶恶,一遍遍地质问着他为什么没有做到自己承诺的一切。
两眼顿时失去了神采,薛惊澜陷入了迷惘的漩涡之中。
幻境中,濒死的大夫人死死地拽着薛惊澜的手臂,阴鸷地重复着一句话。
薛家已经没了,他所有的一切都没了,他要是还承认自己是薛家的少主,就必须为这些事情做出弥补。
弥补?
对,就是弥补。
失去的一切不可能在追回,他所要做的,就是让这个夺走他一切的世界付出代价。
永远地将自己的痛苦,深植于这个世间,让世人铭记他所失去的一切。
幻境的世界迅速地融化,化作一缕缕黑烟,在薛惊澜的周身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