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瑶在卫庄身后几步的距离跟着，虽然被蚩尤神剑大闹了一通，这会儿也才晌午刚过。

日头不那么刺眼了但依旧直晒在人身上，戴上衣袍后的兜帽，路过神话石壁时她又多看了几眼。

石壁上蚩尤向九天玄女行礼的样子，果然和方才卫庄被剑灵附身后的行为如出一辙。

蚩尤神剑和它主人对九天玄女如此虔诚，后来却被九天玄女选择的新使者诛灭。

白瑶神色漠然，神女怜爱的只是世人，蚩尤也好，黄帝也罢，坐拥和平之人才是天下所需。

而神女，只会站在天下所需之人背后。

神的漠视，只是怜爱苍生投下的阴影。

而阴影中沉默着消亡的、是人曾经的英雄，因为忤逆神的意志，而被人唾弃、遗忘。

或许剑灵只是感知到类似神女的血脉，才急吼吼地附身卫庄出来看她一眼吧。更何况它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她。

“卫庄。”白瑶脑中一个小想法缓缓成形。

卫庄转过身，见她亮晶晶的显着贼心大动的神色，“如果不打算留在楼兰，就不要去招摇过市。”

白瑶嘿嘿一笑，“得嘞！”

楼兰多年未迎来如今日这般瑰丽的落日了，落日西垂，火红得如宝石一般射出一道道金光，将云层与天幕染的绚丽无比。

女神像的脸颊也被夕阳映照得格外红润，百年难遇地栩栩如生，动人得仿佛女神再世一般。

楼兰子民纷纷走出家门，到女神像前的广场上席地而坐与女神像对望。

而一个轻飘飘的影子，穿越层层楼宇，找到女神像正对面最高处的一处残垣之间的一块相对平整的高崖。

她似乎不希望任何人注意，兜帽遮住眉眼，在人迹罕至的高处，从背了一路的长布包里拆出一柄长剑。

白瑶坐在悬崖边，双脚悬空，将蚩尤神剑平放在腿上。

坐在此处，她的视线近乎与女神平齐，适逢百年难遇的落日，女神的面庞栩栩如生。

她用指尖轻轻抚过蚩尤神剑剑身粗旷古朴的锤击纹路，看着女神像自言自语，“你有多少年没见过她了？”

楼兰人将它世代封锁在神殿之下的密室中，明明离女神像那么近，它却从未有机会看上一眼。

九年前卫庄和小黎先后持神剑。顶级剑客以血唤醒沉睡多年的剑意，而神物化灵的持剑更是唤醒了沉睡数千年的神剑剑灵。

在逆光而坐的白瑶腿上，神剑开始泛起如火炽烈、却又如血浓稠的剑意，如有实质地绕过她，在身后渐渐凝成一个巨大的身影。

那是个几乎两丈高的壮硕影子，头两侧尖利如牛的犄角和毛皮软革缝制的战甲昭示着这位古来客穿越层层岁月蹉跎，只为与千年未见的女神像一面之缘。

白瑶对比过壁画中黄帝和蚩尤的形体差异，黄帝与人无异，而蚩尤族生于更古老的巨兽横行的时代，身形比人巨大的多。

她低头看着身后笼罩过来的阴影，不愧世间的第一个人族的英雄。

剑灵只是酷似其最强的一任主人，但以蚩尤之名，只形似三分便足以登神。

影子矮了下去，白瑶不用猜就知道蚩尤神剑在以壁画上、也是女神像前对她那般的最高礼数面对栩栩如生的女神。

白瑶看着双手捧于胸口的女神，似乎蚩尤神剑的虔诚丝毫未打动女神，女神的眼中，只有广场上的子民。

大漠落日本就很美，更何况是百年难遇的瑰奇日落。

即便身后有传闻嗜杀好战的剑灵，白瑶还是看着落日中的女神像着了迷。

难怪剑灵非要出来看她一眼，即便只是与女神几分相似，亦实属不易了。在这大漠深处，除了扬扬黄沙，哪里有女神血脉。

她与母亲是世上仅存的魃、亦或是称之巫山玄女、的后人。

蜀山守护扶桑神树，虞渊守卫虽是守护着，却不是金乌传人。

不过之前听天明提起过，在蜃楼阴阳家东君、高月的母亲曾用三足金乌为他引路。

三足金乌...那么高月和她母亲的姬氏一脉便是玄鸟后人，玄鸟为九天玄女使者。

现在再加上楼兰已然灭绝的蚩尤一族，与上古相关之人相继消亡避世，虽不知晓梦子与上古之事有何血脉关联，但如今道宗亦不问世事。

魃与玄鸟都是九天玄女的化身，蚩尤一族又是与神女直接相连的种族。而黄帝本为人，失去神的加持后，其血脉遍布华夏，遂成为如今人族。

苍龙七宿尽毁，自复又兴起的诸国烽烟中，神笼罩的时代终于走进尾声。

可惜落日只持续了半柱香不到，天边金光散去，只剩湘妃色的晚霞余晖与渐浓的夜色随着阴影越拉越长。

白瑶看着腿上的蚩尤神剑，一想到自己折腾了一下午偷出来的又要还回去了，剑灵时隔千年只见了女神短短片刻，不禁轻叹。

“带你见了女神，以后莫要再附身卫庄了，好么？”她惋惜地轻轻擦拭着蚩尤神剑，单手挽了个剑花借势起身。

她平托着蚩尤神剑，对着依旧单膝跪地的剑灵叹了口气，“时隔千年，女神早已不再现世，还望你早日了却遗憾。”

剑灵多是由主人生前强大的执念所化，执拗是常态。

见它依旧虔诚地跪着，白瑶看了眼悬崖下，城中的人潮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去。

她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午前出门前啃的两口糕点早消耗殆尽，嗅着城中飘升的袅袅炊烟，她想起了卫庄。

也不知道楼兰这有什么好吃的，但她最好选择回女王提供的住所，期待女王最好不加“调料”的晚餐。

她还是愿意在中原身如浮萍般自由的活着，而非生存在金雕玉砌的高阁神殿中。

但这遭既然吃了楼兰女王的“加料”，肯定要找点好东西吃回来的，白瑶早些时候便对此打好算盘。

既然是楼兰请她来，星魂只是协助，协助而已，他怎么会搭上一副上好的药方？

毕竟自己是否痊愈，都与如今掌控蜀山的星魂、前帝国护法师无任何关系了。

与其寄希望于星魂几乎灭绝殆尽的善心上，还不如相信是楼兰女王更希望楼兰拥有一名智勇双全的新大祭司。

白瑶用布重新包好蚩尤神剑，她珍重地轻拭过每一寸上古恶战留下的战痕。

还回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它，毕竟楼兰的每一步如何走，都不全在意料之内。

“哎...”

随着一声长叹，女神像对面的渺小人影负重几个起落后，掉到神殿房顶上，又顺着自己搬砖挪出来的小洞跳进去，不多时，更加轻盈地上来了。

白瑶小心翼翼地将砖块一层层铺回去，还好在墨家和鬼谷都学过些藏掖术，她将最后一块金砖严丝合缝地放回，掸掸身上的灰，又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回别馆的路上白瑶还是溜达到城里，人不知鬼不觉地顺了点小东西。

这一切都被女神像看在眼里，女神默默垂眸，权当无事发生。

从正门回别馆的时候，黄金卫兵朝她整齐地行单膝跪地礼，白瑶既来之则安之，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进去了。

别馆已燃灯，但大漠干燥，即便多处备水，亦不可徒增走水风险，故而馆内还没有外头月色下的楼兰城明亮。

馆内二层是女王给他们安排的住处，白瑶顺着楼梯上去，靠近房间时，一股浓郁的乳香顺着门帘的缝隙钻进她的鼻子里。

她撩开帘子，屋内烛火熹微，隔着玄铁的镂空灯罩更显幽暗了些。

一进来白瑶就看见卫庄在榻上打坐，屋中央的桌上纱罩之下摆着几样圆圆的食物，和一盘蛮新鲜的水果。

“我回来啦。”她去水盆处洗了洗手，“从城里顺了点儿小玩意，等吃完饭还能解解闷儿。”

白瑶将怀里小东西散在边上的置物台上，回身越过餐桌，打开对着月亮那侧的窗。

月色入室，比方才明亮了许多。

卫庄坐到桌前，看着白瑶对着月色舒展双臂，双手各自捻诀，自身侧至头顶，似有百手之影，各自成诀。

白瑶双手于胸前捻诀相交，右手指尖划过七窍，周身散出龙游之气，屋内无声泛起一道阴阳术结界。

卫庄从结界的气息察觉到，这就是之前她用来隔音的术法。

“阴阳术需要媒介，先前我内力充盈，可以像星魂的聚气成刃那般凭空施展，”白瑶坐到他对面，从盘子里挑着掰了块饼状食物，“现下只恢复到六成，且得循规蹈矩地来。”

她把撕下来的丢进嘴里，嚼了几口眼里冒出星光，“这个饼怎么做的，奶香味好足啊！”

卫庄手里撕着饼，楼兰不似中原，不追究餐著礼仪，主食多以饼类为主，上手不可避免。

阴阳家大少司命掐诀施法，同为五大长老之首的湘君却无需掐诀，可见其实力直逼左右护法。

星魂虽不是剑客，但聚气成刃的功力他与师兄都领教过，算得上一流巅峰。

同位护法的月神极少施法，不过据咸阳宫内的流沙线报，为嬴政占卜天机时也曾捻诀，样子...就与她方才做的很像。

“...你是不是讨厌阴阳术施法的...那一套？”

待他抬头，白瑶已经放下她方才说好香好香的饼，满脸歉疚地看着他。

她刚刚忘了，韩非就是被阴阳术害死的，自己这些年从未在卫庄面前捻诀施咒，多半是内力丰盈无需为之。但方才她一心想着布结界，却险些忘了这大事。

“...无碍。”卫庄咬了口饼，自己方才迟疑并不是在想这件事。

只不过，对着她现在的神色，很不好说出口。

白瑶轻轻松了口气，“不论如何，得想法子从楼兰女王手里换来药方，尽快恢复也好履行我们之间的承诺。”

既然话赶话说到了，白瑶就将她从西蜀被人发送来此之前服药之事告诉了卫庄，以及将自己对楼兰女王应握有助她恢复的罕见药方的推测一并说了。

卫庄并不惊讶于这种世所罕见的药方，今晨他为她诊脉之时自己便有察觉，最近她的恢复速度比有他相助时还快的多。

前四成的内力护体是他跟着打好的根基，不会出错。内力增长到一定阶段每涨一成都绝非简单堆砌可得。

因此，后面的两成不会比前四成筑基容易。

姬一虎的功力勉强算二流魁首，但从先前出手看明显疏于内功，又岂会在两个月内帮她长进至此。

“你我根基皆在中原，很可惜，目前都拿不出额外的筹码。”卫庄道。

白瑶并不惊讶于他的直言，诚如卫庄所言，他二人一路来此各有缘由，不过嘛...

她勾唇一笑，眼中笑盈盈地扫过卫庄略微迟疑的掰饼动作，“你此行谈判既成，想来未动用原本准备的筹码，既然如此，不若将你的筹码卖给我用用？”

卫庄轻哼，“可以。”不过若说卖，总要谈个价格。

这开价就不好说了，白瑶心里盘算。

涉及夜幕流沙，都是二人各自多年的苦心经营，对待这些白瑶自然是公事公办。

“夜幕在楼兰尚未布控，对西北诸国亦鲜少涉足，若交换的话,”白瑶从盘中拿了块新饼递给卫庄，“西蜀那边可以给流沙开个口子，如何？”

卫庄看着递到眼前的饼并没有接，“西蜀已然封国，又有多少价值？”

白瑶不以为然，“从前是已然封国，我去走了一遭，西蜀线报的价值自然水涨船高了，而且我向卫庄大人保证，只此一次，今后不会再有任何探子进入西蜀。”

“哦？”卫庄看着她了然于胸的神色，凭借多年相识，很快清楚了她此行做了什么，“...你居然留下了蜀山。”

流沙果然不会听信轻易传扬开的传闻，白瑶临行前已经做足了准备，蜀山从外界看怎么都是完全覆灭的下场。

毕竟圣女泣血，就是蜀山溃亡的证明。

卫庄以为如今情形，留蜀山已是百弊无一利，看来让她留下蜀山的原因多半与那些上古余音有关。

“他们掌握七国间不曾流传的秘术，我觉得...这样的秘术，该在后世生危存亡时现世，正如涿鹿之战，那只相助轩辕氏转危为安的玄鸟一般。”

白瑶看出他的猜测，笑着看向窗外的女神像不吝解惑。

卫庄对蜀山之中究竟藏了什么已经有所察觉，白瑶并未做多解释，只是感觉手上一轻，回过头来那块饼已经在卫庄口中了。

“看来我们合作愉快，卫庄大人。”白瑶举起杯，轻轻碰了下卫庄的，抬头一饮而尽。

“哇！这是西域特产的葡萄酒吧，可真甜啊。”

卫庄吃完手里的饼，趁白瑶喝得太多前劫走了剩下的半琉璃盏酒。

白瑶饮尽杯中的葡萄美酒，将酒杯放在桌上，“时候不早了，待我洗个澡回来再聊，还得给你看看我从城中找到的小玩意儿。”

卫庄看着吃剩的餐盘，算着食量，想必有的人在城里未空腹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