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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 昔日之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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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捏着茶盏往唇边递的手一顿。谢重珩想起方才见到的谢煜,百味杂陈地出了会神。

武定君仍在昏迷中,衰朽躯体单薄如纸,仅剩一层苍老的皮肤覆着骨骼,令人以为他仿佛已承不住被褥的重量。乍一瞥去,都几乎看不出床上躺了个成年男人。

谢重珩给他唇上沾水时,近距离地感受着眼前这个老人的枯槁、虚弱。那绝非伪装。可直到现在,他都难以将之跟那个隐在幕后几十年的权术高手联系起来,总有些清醒着梦游的荒诞割裂之感。

片刻,他一口饮尽盏中茶水,若无其事道:“还好。有师尊出手,自是一切正常。”

瞧着徒弟越发紧锁的眉头,身体都紧绷得略有些僵硬,却一言不发,凤曦坐到他身旁,索性懒懒挑明:“在想谢掌执的事?他从前的种种作为,你都猜到了?”

从他回来至今,这是师徒间第一次正式谈论谢煜。

谢重珩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枯寂许久才道:“说不上。论心性智计,我远不能望其项背。他的打算,我再如何竭尽全力,也许都只在事后才能发现一部分。”

“我当初忧虑他的安危,才会逼着你去保护他,到现在依然很担心他。毕竟日后他和整个谢氏都要站到明面上,与昭明帝直接过招。”

“但最近我总不免觉得,可能真如你那时所说,我伯父未必需要我的担心。毕竟我自认为我不会比帝宫里那位高明多少,更不会比那位更了解他。”

“昭明帝尚且被他摆布至此,我又何德何能,一眼就看出他的谋划?”

话里透着明显的怨怼和自暴自弃之意。狭长狐狸眼眨了眨,凤曦试探着从背后拥住他,没有遭到反对,遂得寸进尺,将头靠在他颈窝里。

这是个过分亲昵的安抚姿势。对方只是略微一僵,却依然没有抗拒。

半妖越发心生贪婪,却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只是跟他耳鬓相蹭:“重珩,其实谢掌执此番确然是抱了死志而去的。只不过因了你的安排,关键时候有我相助,才能度过最危难的时候。”

谢重珩何尝不知,师尊只是不想让叔侄二人因此起了隔阂。

他也不是真就要跟谢煜决裂,但埋藏许久的苦闷和迷茫总要有个宣泄之处。他也实在没有别的人可以诉说了:“这次外出,你在他身边那么长时间,种种细节你比大多数人都更了解。我不信你就没有过怀疑。”

凤曦没法理直气壮地否认:“硬闯血蟒峡时,见识到谢掌执的一应布置,我就在想,如他这样智计非凡、心性果决、手段狠戾的人,怎么会甘心忍下独子乃至阖族的奇耻大辱,长达三四年而不作丝毫反击?”

“明知你很可能是带着记忆重生,家族将有危难,你都能冒死跳湖、装傻四年,仅只十七岁就孤身离开永安在外谋划,至今那么些年,他掌控着整个谢氏的力量,又怎么可能无有任何作为,只是坐以待毙?”

“恐怕还不仅如此。”谢重珩道,“我所知道的他开始布局的最早时候,能追溯到他刚刚接手谢氏时。”

“你还记得宁氏吗?兵五家的掌执们上一次争夺司武令一职、各族子弟争夺户部副令,宁松羽父子陆续上位,背后都是我伯父极力为之。”

“让他们在前头做挡箭牌,谢氏才好暗中运作,韬光匿迹,隐忍以待,确保若碧血、灵尘必须二选一时,昭明帝只能舍弃宁氏,留下谢氏。”

“说白了,谢氏长期握有五十来万人马,勉强可以代替宁氏守住碧血。但宁氏拢共三十来万兵力,绝无法取代谢氏的作用。而若要与谢氏对决,就得先清理宁氏,以免双方联手夹击他。”

“大昭现在的局面,宁、白、宫三家陆续被灭,我都说不好其中究竟有多少是他的谋划。”

心念转动间,凤曦也就明白了里面的权术缭绕:“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帝王手握天绝道,世家终究不是其对手。”

“虽说谢掌执必然能想到,动用天绝道一定会有严重反噬,但他不能赌凤北宸什么时候不管不顾地疯起来。兼且你们的先帝登仙时,凤北宸不足周岁,未必知晓那些禁忌,也就未必会顾虑这点。”

“所以他必须竭力替你争取时间,将别家推出去,保证无论什么情况下,谢氏都能在兵五家中尽可能地活到最后,等到你这边准备好救下家族的一切事宜。”

谢重珩终于笑了笑,只是一贯明朗的笑容此时也像是蒙着一层云翳。

世家包括谢氏唯一的机会在于,往生域的神明肯出手相助。为了等到这一天,谢煜可谓极尽所能。

同样的目的,相比武定君的顺水推舟,借势而为,巫氏那点雕虫小技简直没眼看。

停顿须臾,谢重珩道:“世所皆知,是千年难遇的天灾让昭明帝认为时机成熟,先诛灭宁氏,又赶上岱钧一统西大漠,纠集天狼联军攻伐倾魂,再诛灭白氏,顺便准备好对付宫氏的由头。然而细想之下,这两场战都大有蹊跷。”

“飞星原之战,昭明帝只需再投入不到十万人马,几乎就能占据绝对优势。但他偏偏突然落下天绝道,直接葬送了所有参战的精锐将士。”

“若说他清楚那个邪阵的厉害和开启代价,可他虽残暴,却绝不是个暴虐到为着一时冲动,自毁十几万兵力的蠢物。为什么他要削弱自身力量、承受反噬?若说他不清楚,就更不该贸然动用。”

凤曦颔首认同,散漫道:“除非凤北宸认为当时形势极其紧张,其余兵四家已然跃跃欲试,他只能被迫为之。这样既可震慑所有世家,又能尽快结束战争,腾出手来。”

“但事实上,那几家有没有打算趁机赌一把不重要,只需让他这么以为就行。譬如说,暗中派遣形迹可疑之人频繁出入其家族故地,又譬如说,谢掌执让谢氏旁系出面说服他们,以宁氏为饵,联手试探天绝道是否真如传说中的厉害。”

“只要能做出四族勾连、即将举兵的假象,必然瞒不过凤北宸的暗探。一旦消息传到他那里,这个惯常多疑善忌的帝王会怎么想,不言自明。而对于谢掌执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写封密信给灵尘的事,都无需动用他在永安的人手。”

“至于倾魂之战……”

见他沉吟不语,谢重珩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师尊想说什么就说罢。都到这个份上了,我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纵然你现在不说,日后我也未必就不会知道。”

凤曦揽着他,道:“岱钧的天狼联军叩关前,你兄长曾提醒过白景兰,白氏死守虽是上策,但如果凤北宸以此为由头问罪,该如何应对。”

“且,他还暗示说,谢氏会说服诸世家都支持白氏。谢掌执曾随口跟我提过此事。”

“站在他父子二人的立场看,这样做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但现在想来,不免有激化冲突之嫌。白氏有任何反应,哪怕只是多跟倾魂的白景年联系了一两次,都会让凤北宸起疑,进而加快动作,加剧力度。”

“另外,不排除谢掌执私下在凤北宸面前……暗示白氏有不臣之心,尽可能保证将矛头引向白氏,以便为我们争取时间。”

谢重珩没做声。兵分两路挑拨双方,又顺应人心将计就计,自然得半点不留痕迹,这的确是谢煜会用的手段。

直到此时都尚算正常的内部博弈,无可厚非。但再往后的事,就隐隐有些颠覆他的认知了。

蹭了蹭他的脸颊,凤曦斟酌片刻,才决定告诉他:“直到越过血蟒峡,谢掌执说出对我身份的推测,我起了怀疑,才想起倾魂之战中最为可疑之处。”

“巫罗突然战死在贝叶城的消息传到永安,当天他就曾问我,若是前方出了最坏的状况,凤北宸一怒之下要开天绝道,我有没有把握能护住你。”

“当时我只是稍觉怪诞。一则,白氏军与天狼联军已经隐然将要决裂。据你的判断,如无意外,平西大军最多再坚持一个月就可反扑。几乎所有人都看好的局势,他如何就能想到会出现极端情形?”

“若这条还能说是未雨绸缪,那么第二条: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他若只当我是区区凡人,如何相信我身在永安,却可以在任何情况下,护住远在千万里外的你?”

“唯一的可能是,他早知我的身份,决心做些什么,故而特意提前向我确认。而这点几乎可以解释过往所有疑团。”

惟其如此,一切才说得通。有这样一个倚仗保护侄子,谢煜自可放开手脚行事,否则,他绝不会有此一问。

谢重珩本想继续说点什么,方将张了张口,又遽然闭了嘴。安静须臾,他却选择了结束这个话题。

倘若平西大军的失败真是有人开了贝叶城的关防,等同于通敌卖国,那绝不是光彩的事。

虽没有任何证据,但就谢重珩所知,目的也好,能力也罢,最有可能的人都是他伯父。然而,这已经完全打碎了谢氏子弟立身处世的底线,也是他最难以接受的一点。

威疆敌德曰武,平定祸乱曰武。安民大虑曰定,克绥邦国曰定。世代浴血守护一境的武将世家掌执,以戍卫疆域的军功敕封武定君之爵,竟私下里干出这种勾当,岂非要颠覆天下人的认知?

谢煜不仅是谢氏府的尊者,更是谢重珩的至亲,长者。不管怎样,他也该为之讳言、矫饰。倾魂之战,灵尘的种种疑问,他都准备亲自向武定君求证。

凤曦知道他忍下的是什么话,因为他自己从血蟒峡开始就生了同样的疑问。

不知怎的,他蓦地就忆起,得知平西大军败退、大致损失人数的当晚,夜深人静时,谢煜提着一盏孤灯踽踽独行,浸没在回廊阴影中,步履蹒跚地前去宗祠的枯朽身影。

那时凤曦只以为,这位曾经的沙场悍将、后来的大昭权臣是忧心谢重珩,祈盼先祖可以护佑他这一支脉唯一的希望。如今细想,却未尝不可以有另一种解释:

他以昭明帝的十几万将士之死,替谢重珣报此深仇,特意去告慰列祖列宗,稍稍洗刷谢氏的奇耻大辱。

安静片刻,凤曦终是慢慢道:“在我看来,谢掌执的所作所为,并不能算错。”

“他纵然有万千手段,但一生大部分时间都被局限在凤北宸绝对掌控下的永安,什么样的智计也无可奈何。这是他的致命劣势,行事就不能受常人的想法约束。”

“再说,居上位者,不可论是非对错,不可论道义慈悲,只看目的与大局。这是到一定层面后必不可少的心术权略。”

“就像永安学宫那道经典的考校题目:惊马曳车冲驰不可止,道中缚十人,侧旁缚一,直行则杀十,绕行则杀一,何如?”①

“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应不应该死,更没有真正完美的答案,只看以什么角度取舍。但不管怎么选,都必然要戕害另一方。”

凤曦倒并非要替谢煜开脱,只是单纯实话实说,想劝慰徒弟罢了:“站在谢掌执的立场,无论从私心还是从形势来说,他都没有第二种选择。”

“有天绝道压着,大昭不管怎样都会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局势。若无谢掌执领着人竭力运作,保住谢氏,情形甚至更糟。他已经做到了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成就。如果先倒下的是谢氏,你想想现在会是什么局面。”

谢重珩沉默不语,想起从前往生域中,论及凤炎的功过时,墨漆所言。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为了必须达成的目的,总要放弃一些东西,就看孰轻孰重。”

“天地之道,无非平衡。他于此处有多大的功,必然于彼处有更重的过。”

道理谢重珩都明白,可钻了牛角尖时,短时间内却仍是难以转过弯来。

即使他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但如同大多数凡夫俗子一般,再如何阴暗狠厉,心中也总有那么一点净土,供奉着一两个浩然伟光的形象,作为人生的信仰。

原身的父母都是为国捐躯的英|烈,只是毕竟全无印象,谢重珩自幼崇敬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无外谢烽和谢煜。相较于大将军,武定君自然更为真实、亲近,近在身边,触手可及。

然而谢烽死在他怀里,谢煜突然彻底崩塌。

何况两人所谈不过冰山一角,剩下更为深层的,谢重珩连凤曦也不愿透露。还有许多事情压在胸腔方寸之地,让他怀疑谢煜这么做的真正缘由。

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帝王。权柄易主朝代更迭,论起来不过都是门户私计。多少无辜之人死于谢煜的种种谋划,究竟是真为了所谓大局,还是仅仅为着一家一姓之利益?

谢重珩只觉心累,任凭凤曦揽着,许久才轻轻一点头:“烁叔也这么说,也许你们是对的。可我还是想等他大好之后,找个合适的时机,亲口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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