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片刻,德渊已经飞抵人界,我一路酣睡,从未有过如此安逸之时。他们都说闭关修行需有上师在一旁护法,原来这睡觉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若非此番是来寻小珊瑚,我定要恳求他再护我几夜,享尽这般安宁。
昏昏沉沉中,耳畔渐渐传来海浪翻涌的声音。我蓦然醒来,才知此刻我们已经抵达东海上方。“扑通”一声,德渊带着我穿过翻腾咆哮的海面,宛若破开了一层冰冷无形的水障。周身凉意沁骨,刺得我打了个激灵,方才猛然睁开了双眼。
海面之下的景象如梦似幻,我从他袖口探出了头,定睛一看,原来海里的光芒并非全来自灼目的日光,在那地底的最深处,还隐约散发着一种沁入心魄的幽蓝,将整片海都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鱼虾成群,鳞甲如锦,它们或疾或徐地游弋而过,带起了强劲的暗流,宛如海中绚烂的风暴。渐渐地,海底的连绵山脉显露而出,仿佛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
德渊一言不发,径直朝山脉最深处飞去。忽然,一盏柔和朦胧的琉璃明灯映入眼帘,那光芒温润如玉,仿佛在这寂静的深海中撑起了一座世外幻境。待再靠近些,我方才看清原来这便是龙宫。宫殿的入口处矗立着两座巍峨的石雕,上面雕刻着两条栩栩如生的蛟龙,鳞甲分明,神态威严,仿佛随时能破海而出,腾跃于青云之上。
宫殿四周巡逻的士兵来回穿梭,他们身披坚硬的甲壳,手持枪戟,行动敏捷,目光锐利。正当我瞧得出神,他却忽然止步不前。
“还没睡够?”他抬袖轻轻一挥,我即刻现出了人身。
“嘿嘿,睡够了,睡够了。”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一把扶住我,眼里带了几分调侃。
我挠了挠头,干笑道:“话说回来,这东海海底也太壮观了吧,简直不输九重天!”
他笑了笑,正欲开口,却听见入口处传来一阵清朗的女声:“二殿下和乐瑶仙子到了!还请快快入内。”循声望去,只见秋水身着深青色锦服,从宫门款款走出,衣袂翩然,与海底幽光相映成辉。
德渊略一颔首,正色问道:“龙王伤势如何?”
秋水微微欠身,恭敬答道:“殿下托人送来的灵药已悉数服下,如今伤势已有好转,还请殿下莫要忧虑。”
德渊点了点头,迈步朝龙宫正殿走去,而秋水依旧立于原地,恭谨沉稳。我见她并未随行,顿时心生警惕,细细观察起她的神情。
德渊走出几步,察觉我们二人未跟上,遂回头问道:“你们俩,不进来吗?”
秋水微微抬手,向我示意,“乐瑶仙子,请——”
我这才从思绪中惊醒,连忙快步跟上德渊的步伐。
宫殿内由晶石堆砌而成,光影流转中透出柔美的色泽,更显浑然天成。穿过一道道精致的巨门,秋水领着我们来到龙王的寝宫。寝殿之外,医官、将领和侍女列队两旁,见德渊到来,纷纷俯身行礼。
他点了点头,示意护卫将殿门打开。我跟在人群后,缓缓走入龙王的寝宫。
只见宫殿顶端镶嵌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珠体浑圆如月,散发出柔和而朦胧的光辉,将整个寝殿映照得如梦似幻。珍珠帘幕后,老龙王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我忍不住走近了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在那白洁无瑕的珍珠帘幕间,一抹异样的青灰色沉沉地压在龙王的脸上。我穿过人群,又凑近了几分,但还未来得及细看,耳边却陡然响起一声低沉的呵斥:“你是何人?!”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颤。只见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站在帘外,右手缠着厚厚的布条,脸色凝重而威严。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满脸写着居傲鲜腆。
“忘了介绍,”德渊回过头来,面色自若地说道:“这是大殿手下的得力干将,随本座前来探查尸蛟疑案。乐瑶,这是龙宫护卫统领—涛擘将军。”
我忙上前一步,行礼致意。涛擘眉眼微动,算是回了个礼,但面色仍旧沉重肃穆。
德渊转回身,抬手命人掀开帘幕。一阵清脆的珠帘碰撞声响起,珍珠帘幕缓缓拉开,只见衰老的龙王正躺在床榻上,面庞瘦削至极,青灰色的肌肤上点缀着暗褐斑点,双目深陷,仿佛失了魂一般。
他目光深沉,侧头对身旁的涛擘说道:“将军,请将事情经过一一说来。”
涛擘将军眉头微皱,点了点头,随即将前几日的尸蛟苏醒之事娓娓道来。在尸蛟苏醒前,原本风平浪静的东海曾发生过一常巨大的海沸。迥远辽阔的海面上,疾雷怒鼓,波涌涛起,浩浩澧澧。大团浓重的乌云聚集,劈出一道又一道惊天紫电。众人皆以为这是一次寻常的天象,却不料十数时辰之后,整个东海依旧波涛汹涌,毫无平息之势。
就在此时,涛擘的手下传来急报,炁海灵关突然发生异动。此地乃是千年前封印尸蛟之所,消息传入龙宫,老龙王即刻派遣涛擘带兵前往探查。可当他们抵达之时,却发现尸蛟封印已有松动之势。就在涛擘率领众将士重新加固封印之时,尸蛟居然冲破了桎梏,咬伤了不少将士,而涛擘也因此负伤。关键时刻,老龙王及时出现,力挽狂澜,以身压制尸蛟,再次将其封印于灵关之中,但他却因此身负重伤,卧床不起。
听到此处,我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龙王的脸上。他的面容衰老憔悴,宛如死气沉沉的暮霭。灰青色的皮肤紧紧贴着骨骼,脸上还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斑点,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一旁的秋水听完描述,若有所思地问道:“涛擘将军,秋水有一处不解。如果龙王陛下确为尸蛟所伤,为何他的伤势却与当年所见大相径庭?”
涛擘点了点头,皱眉答道:“仙子所言极是。末将曾亲眼见过那些被尸蛟咬伤的将士……肉身溃烂,无法医治,最终元神泯灭,无一例外。但龙王陛下的伤势却与此不同,众医官至今也未能给出明确的结论。”
就在这时,一旁的德渊突然看向我,眼中似乎在传达着某种信息。我心中一动,脑海里骤然闪过一个画面——在别有洞天内,那名浑身腐败的男子,皮肉翻出,瘦骨嶙峋,通体灰青,与龙王此刻的模样何其相似。
我与德渊目光交汇,即刻心领神会。而秋水站在一旁,低垂着头,眉心紧锁,似乎回忆起了某件悲痛的往事。
我怯怯开口问道:“那个……我听闻千年前的那场浩劫惨烈无比,这千年以来,难道就没有找到一个能彻底消灭尸蛟的办法吗?”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寂静无声,众人缄口不语,气氛如凝霜般冷滞。
我悄悄抬眸望向德渊,只见他神色凝重,缓缓开口道:“你恐怕有所不知,这尸蛟的来历可追溯至数万年前。彼时,魔界三殿下曜泽与冥界术士乌桕联手,穷尽心力试炼出炼制尸蛟的邪术。欲彻底消除尸蛟,必须先明其炼制之道。然而曜泽早在数万年前便因走火入魔而殒命,千年前亦有人试图效仿此术,于龙宫重施炼蛟之术。不料事情败露后,这些人第一时间清除了所有痕迹,致使我们如今难以找到任何线索。”
小鲤所言也与此相差无几。我转了转眼珠子,稍作斟酌,试探道:“殿下方才也说了,炼蛟乃曜泽与乌桕联手所为,若曜泽已亡,不是还有乌桕吗?殿下又何以断定另有人从中作祟?”
德渊目光微沉,似有几分迟疑,“在曜泽去世后,魔界已经让乌桕陪葬了。”
我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脑海中顿时浮现别有洞天中的异象。按照长庚在地宫中的所见所闻,曜泽的确早已身故,但却在魔界长老的见证下被乐蔓复生。而至于乌桕,小鲤曾提到过,是有奸臣蛊惑曜泽,才导致他误入歧途,险些酿成大祸。想来这所谓的奸臣,指的便是乌桕罢。如果真是如此,那让他陪葬,也算罪有应得。
“那,那可有查到是谁仿照曜泽,偷偷在龙宫底下炼蛟?”我定了定神,端正身子,乍一看颇有“得力干将”之风范。
此话一出,宫殿内瞬时又安静了下来,除了德渊,其余人纷纷低下头,不发一语。涛擘眉眼低垂,似乎难以启齿般说道:“是先皇子们……”
“老龙王的儿子?!”我心头一震,忍不住望向榻上昏迷不醒的老龙王。越想越觉得蹊跷,从我们进宫到现在,这偌大的龙宫竟然不见一个皇子皇孙露面。
我正准备追问,德渊却举手制止了我,“好了,今日先说到这里。秋水、乐瑶,你们二人随本座和涛擘将军一道前往炁海灵关探查。”
“遵命!”涛擘和秋水神情坚毅地齐声应和。我夹在两人中间,手足无措,摇头晃脑了半天,迟迟没能出声答应。
“嗯?”德渊微微挑眉,狐疑地看向我,“怎么,你有何疑惑?”
我攥紧了衣角,心中叫苦不迭,咬牙回道:“二殿下,您是不是弄错了?我这辈子就打过一次架,还打输了!现在您要去的可是封印着尸蛟的地方,就带着我们这几个人,会不会太势单力薄了?再说了,龙王陛下如今伤势未明,总需要人留在身边帮衬。我虽不才,但自问打理这些琐事绰绰有余。不如让我留下来为陛下尽点心力,您看如何?”说着,我试探着提脚准备溜走。
“你怕什么?”
我浑身一愣,脚步硬生生顿住。回头一瞧,才发现他又像上次在司命府时那样,揪住了我的发髻。
“琐事自有龙宫将士操心,不劳仙子费心。至于探查尸蛟封印之事,乐瑶仙子既是大殿下的得力干将,理应与战神殿下同行,岂能临阵脱逃?”一旁神情严肃的涛擘突然开了口,语气中颇有些瞧不上我的意思。
我的嘴角顿时抽了抽,心中暗骂自己为何要装模作样地应下这个莫须有的头衔。
身旁的德渊忽然语气一软,“只是去遗迹探查,有本座在,尸蛟伤不了你分毫。”
我抬眼瞥了瞥身后的涛擘和秋水,一个冰霜铁面,一个神色莫测,殊不知我怕的可不止是尸蛟。
秋水眉心微蹙,似乎看出了我的踌躇与不安,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复杂。
众人静静地等着我的回应,我心头权衡良久,终于咬牙说道:“好吧,我本是想留在这里替大家照看陛下的,但既然你们这么需要我,那我就勉为其难跟着去吧。”
此话一出,涛擘眼神古怪地看着我,秋水则眉头微挑。德渊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随即迈着大步离开了龙王寝宫。我则匆匆迈开步子,紧跟在他身后,生怕与那二人并肩而行。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如今这般草木皆兵,还真得归功于那名青衣锦服的女子。但说来也奇怪,自从慧能法师在我的印堂点下元君元神的灰烬,我便又变回了从前手无缚鸡之力、胆小如鼠的自己,心境更是莫名变得祥和安然,对若若和秋水竟也生不出半点厌恶之意。
涛擘将军人如其名,一路上话语如江水滔滔不绝。他提到,“炁海灵关”乃是一处上古遗迹,因海底灵气汇聚于此而得名。当年众仙在情急之下借用了此地的灵气之力,才合力将尸蛟成功封印。而前几日的地动,或许就是因为波及到了灵关,这才致使封印松动。
遗迹位于龙宫北部三百里外,离灵关还有几十里的时候,我便隐约感受到一股越来越强烈的力量,但却无法辨别其善恶。放眼望去,脚下的实地不知何时已被一条冰蓝色的暗河取代,那河水晶莹剔透,宛若流动的蓝玉,简直匪夷所思。
涛擘见我一脸诧异,难得收起了他眼中的不屑,解释道:“仙子所见的并非寻常暗河,而是从炁海外溢而出的灵气,精纯无暇。”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炁海之水本该如灵气那般飘渺无形,却在此处化作缓缓流淌的河流,冰蓝晶莹,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厚重。
沿着这条冰蓝色的暗河一路向北,我们终于抵达了炁海灵关。
灵关像一座巨大的环形残垣,衰败中却仍透着沧桑的威严。残垣之内,灵气如潮涌动,仿佛蕴含着巨大的能量。无数泛着冰蓝的光点在河水中缓缓游弋,时而聚集成团,时而分散开来,灵动而飘渺。然而,这片充盈的灵气中,却隐隐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德渊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率先走到了炁海之上。每落下一步,灵河便有波澜微动。他轻轻挥手,身下的光点便如受惊的鱼群一般四散开来。在这灵气充盈的炁海中,一条巨大的蛟龙正蜷曲昏睡,身躯诡异地呈现出青黑色。原本光滑紧实的鳞片,如今已腐朽剥落;那象征威严的龙角,也变得扭曲而狰狞。更可怕的是,它的眼眶空洞无神,仿佛丢失了灵魂,只余一片令人窒息的虚无。
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惊恐之色直写在脸上。而一旁的秋水却神色平静,目光从容地审视着昏睡的尸蛟,仿佛她早已见过它一般。
“炁海上细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