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平阳道人和一众赶来凑热闹的人走后，王大娘看着床上的田晓霜却犯了愁。

那道长说，二丫她现在阴气胜过阳气，得好生养着。若是她再打骂，损了她身上的阳气，届时又会被鬼盯上重新附身。

王大娘无法儿，只能又花钱请来姜大夫给二丫医治。甚至，她还得按照姜大夫说的，给她抓药做饭。一时间，她倒成了王二丫的仆人了。

仅仅是两天的工夫，王大娘就憋了满肚子气，尤其是王二丫还老是得意地看着她，使唤她做这做那！

这不行！

王大娘可受不了这气，她眼珠一转，想到了镇上的钱婆子。人家钱婆子可是专门做贩人生意的！

如今王二丫被鬼上过身，阴气重，指不定会伤着她家林子。况且还和那臭乞丐有染，名声都臭了，嫁也嫁不出去。就算嫁出去，也得不了几个聘礼钱，还得倒赔出去嫁妆！

送出去！必须得送出去！

王大娘打定主意后，面上对田晓霜却是更和蔼友善了。

田晓霜见她这模样，心里知道对方又在暗地里憋什么大招，但她千想万想却没想到对方是要把她卖掉。

被捆着扔给牙婆的时候，田晓霜才是真的被气笑了。这个毒妇，真的是要把她身上所有的剩余价值都要榨干！

那牙婆晓得王二丫曾被鬼上过身，在这镇上肯定卖不了几个钱。况且她自己也害怕对方再被附身，到时自己钱没赚着，命倒给丢了怎么办？

于是连夜转手卖给了隔壁镇上的牙行。那牙行的人也知晓安平镇上的事，也生怕殃及自身，于是也连夜卖给了其他镇上的牙婆。

可怜的田晓霜屁股还没坐稳，就被接连转卖了不少地方，最终兜兜转转还是如剧情那般进了阳陵城杜家做丫鬟。

这些人动作快，生怕晚一点儿自己就会遭殃。这就使得阿云刚得知田晓霜被卖，就已寻不到她的踪影了。

阿云跑遍了安平镇，问了不少人，可得到的却全是似是而非、真假参半的消息。他们畏惧田晓霜身上的“鬼”，所以甚至对她的去向都恐惧忌讳。

他再也找不到晓霜姐了……

人来人往的街口，阿云忽然停了步子。

周岳奇怪地抬头，在看到他脸上神情时心里猛地一颤。

少年眼神空洞而又迷茫地看着他，仿佛一瞬之间被抽空了所有生机，他干裂的唇颤抖着，发出的声音有如一缕微弱的风般无力：“晓霜姐……我再也找不到晓霜姐了……”

阿云喃喃着，恍惚间他好似再一次回到了大水席卷村子的那天。

那天——

爹、娘、妹妹都一个个离他而去……先是爹、再是娘亲……最后是妹妹……

一个一个……

他想救爹，可却被娘死死地捆着，一点也动不了……他想救娘，可大水却将他和妹妹越冲越远，他碰不到娘亲……后来，他想救妹妹，他伸出了手！可就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眼看着就要攥住妹妹的手，可妹妹却在眨眼间消失在了水里……

如今，又是晓霜姐……

他救不了，谁都救不了！

强烈的无力感犹如那天的大水一样凶狠地席卷了阿云，将阿云整个吞没。他死死咬着嘴唇，整个人紧绷到了极致。

周岳见他唇上渗出血色，心脏皱紧，他直起身子，用两只肉垫使劲儿拍着阿云的脸，想要将他唤醒。

急躁的猫叫声响个不停，终于唤醒了阿云的神智。他松了唇，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下来，砸到了周岳的猫脑袋上。

随后周岳就听到了哀痛欲绝的呜咽声，阿云抱紧了他，将脸埋进了他脖子里。

声音无助彷徨，好似旅人迷失在一片阴霾中：“小雪……晓霜姐……我找不到晓霜姐了……”

周岳抱住了他的脑袋，“喵喵”地安慰他：

没事没事，田晓霜她没事，她只是谈恋爱去了，对象是杜家长子杜宁，她过去能吃香的喝辣的。你不用担心她，快别哭了，照这么哭下去，眼睛都要被你哭瞎了。

阿云听不懂，只一味地问：

“……小雪……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都是我……都是我害的晓霜姐……若不是我执意要把你送过去，晓霜姐也不会被卖掉……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周岳见他开始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忙道：“不是你的错。田晓霜是来历劫的，这些都是她命中的劫数，即便没有你，她也一样会被卖掉的。”

然而说出来的仍然是一连串的猫语。

周岳无奈，他在田晓霜身上施了三层护身法阵，如今体内妖力尽空，恢复缓慢，不然指定得传音给阿云。

阿云抱着周岳，失魂落魄地回了破庙。

一连两天，阿云都是一副丢了魂魄的模样，连饭也不吃，就缩在角落里抱着怀里的猫望着虚空发呆。

小虎他们知道这事后也都劝了阿云，但阿云只是看着性子软，本质上死倔死倔的，特别认死理。小虎他们软的硬的都说了，阿云就是听不进去。

这两天，周岳紧赶慢赶总算是恢复了一些妖力。

这天趁着小虎他们不在，周岳从阿云怀中挣扎出来，蹲坐在了他面前，那张小小的猫脸上是一片严肃神色。

周岳“喵”了一声，吸引阿云的注意。

阿云哭了两天，眼睛红肿得厉害，再加上忧思过重没怎么吃饭，所以脸色唇色都苍白了很多，他双眼无神地与周岳对视。

周岳传音道：

【不必担心田晓霜，她无碍的。若你想见她，可去阳陵城寻她。】

稚嫩的童音响在阿云耳畔，就像有一个孩子正贴着他的耳朵说话，字字清晰。

晓霜姐无碍！还在阳陵城！

阿云眼里倏然恢复些神采，他侧头看向身旁，想向来人询问更多的消息，可眼睛一定时，却发觉整个破庙里除了他空无一人。

那方才是谁在说话？

后知后觉的恐慌刹那间漫上阿云的心头，他警惕地环视四周：“谁？”

周岳见他神色惊惶，在他面前“喵”了一声。

【我，小雪。】

“小雪？”

阿云愣了片刻才将视线慢慢落在周岳身上。

他看到蹲坐在自己面前的那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像人一样点了两下脑袋。

小猫歪了歪头，下一瞬阿云耳边又传来了声音：【阿云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猜到？猜到什么？

阿云怔愣，旋即便明悟过来：猜到对方是妖。

妖……！

小雪是妖？小雪真的是妖？这世界上真的有妖？

少年反应过来后，脸上骤然震惊，仿佛在那么一刻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一样。

周岳却知道，那是阿云的世界观。

【莫怕，我不伤人。】

周岳歪头扮可爱，努力将自己装作人畜无害的样子。

许是周岳扮可爱扮的成功，阿云回过神时，心里并没有感觉到多少恐惧。

他迟疑道：“你……真的是妖？”

小猫点头：【对，我是妖，猫妖。不过你不必害怕，我真的不伤人的。】

不伤人的小猫前些日子还挠了王大娘一爪子。

周岳说完就想到了此事，他尴尬地补充：【……不伤好人。】

好人？

阿云沉默了一会儿：“我是乞丐，小虎哥他们是贼。”他们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吧。

周岳道：【你得到的是别人自愿给你的，小虎他们偷到的是富家从贫苦人身上榨取的，且分寸得当，算不得坏人。】

他曾仔细观察过，这些专做小偷小摸的孩子有着自己的一套逻辑：与自己同样贫苦的人不偷、身受重病者不偷、只偷家有余裕的公子、小姐、老爷和一些店面。且也并非是雁过拔毛、一毫不剩。当然，这也许是为了给自己减轻麻烦。

但不管怎么说，在如此清苦的条件下，他们知道事不可做绝，也算是有良心。况且这安平镇的镇民们都容下了他们。

既如此，他一猫妖又何必自诩正义地去找这些孩子们的麻烦，那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阿云见他说的有理，心里信了几分。不过……

“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晓霜姐她真的在阳陵城吗？”

【自然。】周岳点头：【她在阳陵城杜家。】

“杜家……”阿云虽为乞丐，但时常待在街上，也得知了不少事情。

这杜家是阳陵城有名的富商大家，专营女子首饰脂粉的，有着百年基业，听说祖上给皇后都打过凤钗，极富盛名，因此家业兴旺。

也由此，那杜家家主妻妾成群，就这还常常流连风月场所。但不知怎么着，这么多女人的肚子偏偏都不争气，十多年了一个孩子也没有，最后还是他的正妻试了无数偏方才终于怀上了一个儿子。

杜家家主欣喜若狂，将这孩子视为掌中宝、心头肉，恨不得将全世界都捧到自家儿子面前。

只是听说这杜家唯一嫡子杜宁是个病秧子，兴许还活不到弱冠之年。

“她在杜家……”

【做杜宁的丫鬟，杜宁心善，不曾亏待她，你尽管放心。】周岳回他。

“那便好。”阿云露出了这两天唯一一个笑。

笑完，阿云又有些奇怪：“小雪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是妖，自然有妖的法子。】周岳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阿云听着耳边的童音，心里已然信了九分。如今得知晓霜姐无事，阿云心头一松，整个人放松了不少，也有了额外的心神去注意旁事。

“小雪你……修炼了多久？”

小猫看起来也就两个月大的样子，落在耳边的声音听起来也奶呼呼的，阿云有些好奇，姜爷爷说他遇上的那只蛇妖修炼已有百年，那眼前这只猫妖呢？

周岳没想到他会问到这个，还以为会问他“从哪儿来，来这里做什么，又要到哪儿去”的问题呢。

只是这个问题不大好回答，按照正常来讲，今年应是原身修炼的第九百五十六年。只是因为原身使用了时界珠逆转自身时间，导致他现在撑死也就只有三百年的修为。

不好回答的事可以丢给对方，于是周岳反问他：【阿云觉得呢？】

阿云沉吟：“十年？”

姜爷爷说的那个蛇妖修炼百年才只修出了一个人头，眼前这只小猫显然修炼时间要比那蛇妖短得多。

其实他觉得自己猜十年还猜多了，小猫的声音太稚嫩了，实在不像是已经十岁的样子。

十年？看来是他现在的模样太有欺骗性了。

周岳心中好笑，却没否认，毕竟他也想逗一逗阿云，想知道未来阿云知道他近千岁时会是什么反应？肯定很有趣。

【阿云好厉害，猜得真准。】周岳夸奖道。

阿云听出了那童音里的笑意，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被他下意识地忽略过去了。

“所以你才十岁吗？”阿云问他。

周岳继续点头：【对啊，我十岁。】

近千岁的老妖怪周岳不要脸的嗲声道：【阿云哥哥，你还会继续养我吗？】

阿云听见他的语调，不知为何下意识抖了一下，心里涌上来些奇怪的感觉，他迟疑问道：“你的……亲人呢？”

周岳依旧嗲嗲的：【猫长大了就要离开娘亲自己闯荡呀，我已经离开娘亲很久了。】

阿云一怔：“……这样吗？”

【对呀。】周岳道：【我很喜欢阿云哥哥，阿云哥哥还愿意养我吗？】

“愿意的。”阿云伸手将小猫重新抱进了怀里，他低头抚着小猫背上柔软的毛发，声音温柔却又坚定：“我会养你的，直至我死。”

周岳乍然顿住，胸腔里的心脏在失了一拍后猛然敲起震颤的鼓点，在他的灵魂中激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呵呵，】周岳轻笑，声音相比方才做作的嗲声陡然低哑了几分：【阿云小小年纪就已经这么会撩人了……】

“撩人？”阿云疑惑，“那是什么意思？是妖语吗？”

【不是妖语。】周岳失笑：【是夸你厉害的意思。】

阿云有些高兴：“小雪你还是第一个夸我厉害的人……哦不，妖呢！”

周岳用尾巴缠住了阿云的手指：【那我日后多夸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