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珠的内部已经被炼出空间。

鬼童把一座万年冰窟炼进蜃珠，冰雪的气息衬得整颗珠子阴寒森冷，却又晶莹剔透，缭绕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死后，你把我放进蜃珠，请把它送给师姐。”

“我怎么……给她？”鲛童惊恐地望向几乎不再熟悉的鬼童，但他说出的话衔接五年前的后续，又是那么地自然。

“我说过要送你一份大礼。你羡慕人有双腿、身份、灵魂，我消失后，你带上我为你打造的鬼泣面具，你就是我。

你帮我把我送给师姐，从此后，你就是鬼童，或许你可以叫鬼泣，没人敢掀开你的面具，看到你脸上的怪异。

你瞧，我安排得多好。哈哈哈……”

“鬼童……”鲛童伸手拒绝，没能阻挡突然横剑自刎的鬼童。

鬼童含笑倒在沙滩，倒在曾经被鲛童救起的沙滩，鲜血染红沙子，被铺天盖地的大雨冲刷干净。

荇菜蹙眉走到嚎喊不止的鲛童身旁，抬起的手穿过鲛童的脸颊，触及眉尾的红旋，浮出一点金光。

她诧异地收回手，听到身后响起一道沉沉的轻笑。这声笑是那么的突兀，仿佛在高傲地藐视一切悲欢离合。

笑声的主人：“你就是他们口里的劫？罢，助你一程，又何妨。”

荇菜猛地回身，一道天光倏忽回天上，阴云重新占据光明，一切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又正在发生。

“刚刚……是谁？”他们……劫……一程？

鲛童口齿清晰、悲声喊道：“鬼童，我一定把它送给你的大师姐。”他戴上鬼泣的面具，手捧蜃珠前往青虞宗。

荇菜回神时，场景已经置换。

她第一次发现禾诗逸有这么不近人情的一面。事实上，当日禾诗逸对待瑶姬时也冷傲得很。

禾诗逸蹙眉注视鲛童手捧的蜃珠，嫌弃道：“扑面而来的一股鱼腥味。这玩意竟照出真实的我。知道我假，还照出来恶心我。”

嘀咕完的禾诗逸高傲冷淡地说，“谢谢小师弟的祝福，礼物留着自己玩吧。五年前的成人礼、生诞后，我就不再过生诞。你的面具倒是不错，很有个性。”

“阿逸……”荇菜穿过禾诗逸，目送她走远，“私下里真是自我得很。”

鲛童收紧掌心的蜃珠，低吟道：“鬼童，对不起。她没有收下。”

眼泪从鬼哭般的面具下滑落，一滴流进晶莹的蜃珠，浮出一张永远冰封在里面的含笑的脸。一滴落在荇菜的掌心，化为一颗晶莹的鲛珠。

“传闻鲛人的眼泪会变成珠子，原来是真的。”荇菜下意识捏紧掌心的鲛珠，无法评价这件事，只觉得被密不透风的窒息感包围。

这样的经历不成心魔，什么才能成为心魔？

“不是……我在同情他们什么？我找到心魔，又要怎么做？”

这一刻，荇菜无比深刻的认识到师门的重要性。

遗失的鲛珠让沉入心魔的鲛童察觉到外来者的入侵。

荇菜外放的灵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斥，离开鲛童的识海。

幽暗的现实环境里，红灯的微芒照亮眼前的脸。

荇菜下意识伸手推开袭来的拳头，却被鲛童紧紧地环压抱住。

晶莹的鲛珠从掌心滑落，咕噜噜滚到一旁。

一个踉跄，两人跌滚在地。

“鲛童……”

荇菜的目光盯在他颊侧耳下至唇边的红线，比起眉尾的红旋更惹眼。

“鲛童……才是鬼泣。”

“为什么不收下蜃珠，为什么？”鲛童怒张嫣红的双眸，厉声质问。

“因为她不缺一个鬼童。禾诗逸主张个性自由，却被宗门生活捆缚，又怎么会喜欢可以照出人心阴暗的蜃珠？”荇菜代禾诗逸回答。

“不缺？原来她不缺鬼童。鬼童怎么办？鬼童缺她，鬼童爱她。他爱她。”鲛童喊完，已经代入鬼童的角色，猛地亲向荇菜。或许，在他的眼里，此时的荇菜是禾诗逸，而他变成鬼童。

“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这样下去，你会死！”荇菜挥拳砸他，扇他脸，差点被侧颊打开的鱼鳃密齿啃掉掌肉。

鲛童被一个“死”字惊住，充血的双目失神地注视她。

“死。死了啊，好多人死了。可是，死究竟是什么滋味？”

荇菜抵住他沉重的双肩，灵识再度侵入鲛童的额心神门。

识海心魔境内，阴暗的走廊上，一名贵气的男子站在阴影中，侧方的灯笼红光投在他的下颚，形成一道完美的光阴界限。

他低声笑道：“多谢阿赜助兄长。杀了柏木全族，军权就彻底在阿弟的手上。淑妃一党再掀不起大浪。”

荇菜定睛去瞧这“阿兄”，他的下半张脸与成年的鬼童一模一样。

心神巨震，场景快旋，又是一处宅邸。

此处像是大户人家的宅邸，掌灯挂彩，似乎正在办喜事。然而，地上到处是死状凄惨的尸体，满地鲜血流成小河，汇入院中的花池。鱼儿争夺血水，翻涌的景象如同地狱岩浆冒泡。

鬼泣大将军持剑矗立在庭院，剑身淌血，背过身来时双眸泛红芒，杀气如潮般奔向直视过来的荇菜。

“鬼泣……杀了……很多人。”

入侵的灵识被鬼泣猩红的杀意击退，荇菜猛地仰起头，屈起长颈，撞向身上的鲛童，被对方压住唇口，扑回地面。

一条滑腻的舌侵入唇口，在自主运转的《还阳功》作用下，吸渡了一口冰凉的气息。

这股气息填补荇菜空虚的丹田，便是心脏都猛跳下。

【他的分身！】

荇菜迷了一瞬，《还阳功》第二篇第一章的合合功法已经在自如运转。

从推改拽，她拉住鲛童，勾足轻旋，翻伏在他的上方。

眼泛紫波，以驭音术问：“日月相合为明，阴阳相合为轮。不怕消散吗？”

鲛童已经沾染水玲珑的合欢丹药，神智本就不太清明，被驭音术穿耳，越发混沌难忍，只凭本能做事。

他也吐出一句：“助你一程，又何妨？”

荇菜轻扇眼睫，屈膝入他正中，将人提起，神思瞬息通悟：“你……道祖天尊！”

鲛童在这四字的威力下醒过神。

在青虞宗扮演鬼童五年，被山泽太子崔洧请出山门，为将杀人、成为鬼泣五载，同天龙道打过两次交道，知道这个尊号的厉害。

他喃喃道：“西山，战事。鬼童，必胜。”

荇菜眯眸，凝思：道生花说过，道祖天尊的分身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分身，作为世间一份子经历生死，获得感悟后回归本体。

“鬼童和太子是双生子。你是鲛童，却把太子当作鬼童，效忠他，替他排除朝堂异己？呵，你知道自己不过是旁人得一道神念、一抹分身吗？这样认认真真地去经历人生，究竟为什么？”

鲛童大张瞳孔，“神念、分身”触及一直以为对追求自我灵魂的疑惑。

水泽乡里的经历如浮光掠影般在脑海里闪过，心念电闪，神智仿佛开启一道秘钥，通明达意。

“原来……如此。鲛人有灵魂，独我没有，被族群排挤在外。生无父母，死无归处。鬼童，我和你一样。我们只有彼此。哈哈哈……原来如此。”

荇菜对鲛童生出一分可怜，闭目敛神，试图收起《还阳功》外显的功法。

背过身，阴森诡异的幽暗纱帐环境被金系剑气劈裂，扑面而来的寒意随飘落的冰雪侵袭心脏。

她捂住刺痛的心口，被剑气穿透的心脏没有完全修复，正在发出抗议。《还阳功》正在试图反噬。若是反噬成功，黑羽的牺牲就成个笑话。

冰天雪地里，鲛童蹒跚地走到荇菜旁边，跪下后拥住她的双腿。心魔的爆发、神念通达了悟人生的他，失去某种为之战斗的力量。

他沉声低语：“冷吗？鬼童在冷冰冰的冰窟待整整十年。够了，我不想再披鬼童的皮活下去，为崔洧杀人。是人是鲛又怎么样，我不可能变成人，不可能拥有独立的自我灵魂。鬼童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你说得对，崔洧不是鬼童。鬼童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崔赜。”

荇菜心生怜意，侧眸扶起他。

鲛童扬眸望向荇菜，突兀地笑出声：“呵，他说，助你一程，来吧。”

荇菜改扶为推，忍受功法反噬和心脏伤口蠕动的痛苦，把人狠狠地贯在雪地，冷笑道：“凭什么，他说什么就什么，你就是你，活生生的你。你们应该联合起来找黄椒问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们。”

鲛童的双手扣进冰雪，露出如蹼的晶莹薄皮，低哼轻笑：“你不会懂，一道神识法印，存在的作用只是记录，以及……啊……”

荇菜诧异地看向浮起来的鲛童，旋出的金红法印将他打回鲛人原型。

“住手，黄椒，住手……”

鲛童呵呵低笑，扇动耳上的鱼鳍，三分之的面容覆盖青金色的鱼鳞。

“看到吧。这就是主宰我们的力量。我们如人般存在这个世间，像冰雪一样在某个时刻融化，为得从来不是自己。片刻后，我就会归去，你……只有这短暂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