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事，自然惊动了村长陈述，连那早已离席的沈修，也再次出现在了沈学家里。

身为仅两道篱笆之隔的邻居陈河，自然也被惊动。

那时，天刚微微擦亮，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嚎叫就划破静谧的清晨上空。

那声音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像洪水般席卷过附近所有人尚在平缓状态的心脏。

自从明朗做了那个噩梦，精神有些崩溃开始，陈河脑子里就始终有根弦紧紧绷着，后半夜支撑不住缓缓睡去，一闭眼就是明朗那句‘沈尚死了’。

一声惊叫让他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血液再次奔腾起来，他几乎是狂奔着冲向沈家，急促得像是要寻找一个答案。

当挤开人群看到尸体的一瞬间，他腿一软，踉跄了两步，险险才站稳。

沈尚居然真如明朗所言——死了。

沈大娘昏死过去无数次，心里那引以为傲的堡垒一次次崩塌，此刻她就像一只没了壳的蜗牛，柔软弱小的躯体在波涛汹涌中袒露无遗，一朵小小的浪花都能将她击垮，她不得不亮起埋藏已久的凌冽刀锋，对准一切微小的异象。

她声泪俱下，跌跌撞撞地冲向陈河。

“是你，是你杀了我儿子，一定是你！”

陈河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眼神里覆上些许茫然，看向沈大娘：“什么？”

沈学此刻颓废地瘫坐在田垄上，沈湘贴身陪着他。

他听到杀人凶手有了头绪，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满是血丝的眼缓缓看向陈河，嘴唇小幅度翕张，喃喃低念了几遍为什么，陡然抬高声调，咆哮出声：“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他才十六岁啊，那么一点东西，至于用一条人命去赔？！你要什么，我们给你就是！”

陈述在众村民的簇拥下赶来时，正听到沈学的咆哮，还没走近就说：“一群活人围在这儿不干正事，扰亡者清静吗？都散开！”

人群应声让开一条路，沈大娘冲了出来，扑向陈述，想申诉满腹冤屈，身子发软，半途扑倒在地，她痛恨自己无能，用力捶打着地面，将脸埋在手背上嚎啕大哭：“村、长，求求你为我们做主啊，我那可怜的孩子，你不能因为他是你的儿子就徇私舞弊！”

在场人均静默无声，面带悲悯地看着这个年过五旬的妇人哭成一个狼狈而无助的孩子，连原本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戏心态的陈榕儿，此刻都解开了环抱在胸前的两条手臂，自然垂落身旁。

有知情者贴在陈述耳边，将昨日沈陈两家的矛盾告知于他。

除了此刻并不理智的沈学夫妇二人，但凡是个神智清醒正常的成年人，都会明白，此事与陈河无关。

陈述沉了口气，扫过瘫在地上的沈大娘、瘫坐在一旁的沈学，以及各怀鬼胎的一众沈家人，目光最终定格在不远处沈尚那已经僵硬了的尸身上。

他叫了一声陈河：“随我来。”

对于秩序尚未恢复的人类社会来说，一村之长就已经是很大、很有话语权的官了，非周全沉稳、德高望重者不得任，像陈述这么年轻的，是万兽山村有史以来头一个。

他虽贵为一村之长，可宅院清贫得很，连个普通农户都比不上。

院子只有小小的一方，横竖二十步不到就走到了头，整间院子只一间房，被一分为二，做正堂和内室。

陈述走入内室，打开衣橱，在最底层拿出一个白布包裹着的东西，双手捧起交给陈河。

陈河一头雾水地打开，见是一个四四方方，成年人小臂那么长的木盒。

木盒质地粗糙，原本是上翻的盒盖，连接处断裂，此刻成了开盖盒。

陈河没想到，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东西，陈述竟保管得如此体面，还专门为其缝制了一个布套。

“打开看看。”

陈河近乎小心翼翼地打开，再熟悉不过的工具呈现在眼前。

小木锤、木镊、竹刷、针包、尖锥......一应俱全。

这全都是验尸的工具。

陈河六岁被生父卖给了一个仵作，从此过上了人人都能唾一口痰的糟践日子。

直到十三岁，老仵作喝老酒猝死在冰天雪地，陈河孤身在雪原中流浪，体力不支，倒在万兽山村外，被陈述捡来，他瘦得像只小猴，轻而易举就和木柴挤在了同一个筐里。

那段记忆，只剩下腰背处被木柴硌得生疼的痛感，他记得自己是被生生硌醒的。

他身无一物，只无意识地抱着一个木盒，里头撞着老仵作自制的验尸工具。

过去的十三年，并不是一段很美好的记忆。

破布条一披就是一件衣服，破木板放倒在地就是床，污水泡着野狗吃剩的烂馒头，就是一顿饭，连盖的被子，都是他自己东拼西凑，找来破布烂条，一层搭着一层勉强遮住身子......

颠沛流离七年之久，阴阳相隔之时，所有的曾经，都被尘封在了这个小小的木盒子里。

可过去的苦难，并不会随之一起尘封，再也不被记起。

陈述一看他出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陈河从不会向任何人讲述自己的过去，可经受过的苦难会在人身上留下特有的痕迹，拥有常人所没有的气质，慧眼如炬、经多见广之人一眼就能看出。

“过去所经历的，没有一刻是蹉跎与无谓，终有一日，回看身后的脚印，仅仅只是脚印而已。”

万事万物都有其价值与意义，它们与世人的置评无关，只与你自己的心有关。

“去做你该做的吧。”

回到沈学家，见现场已被霄门接管，围了起来。

霄门是一个由几个村的村民自发组织的门派，以维护正义为职责，陈述为统领者，里面的人都是个顶个的有本事，在村里地位也颇高，沈胤的儿子沈中卫，就是其中一员。

此刻，沈中卫站在一旁，怀里扶着一个人，陈河走近，看是面唇如纸的明朗。

他的热并未全退，站立不住，陈河忙迎上去，“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