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还不是阿楚机灵，要不是她拍醒了我，你就要被那幻妖抽筋剥骨当成修炼的灵药了！”
唧唧呱呱的说笑声传出去很远，商观棋得意洋洋地揽着魏权明的肩，顺手拍了拍楚真真，不知道悄声说了句什么，三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嬉笑间，魏明权解下腰间弯刀递过去，楚真真眼前一亮，连声称赞“好刀”，似乎想要将其拔出一观。
“谙谙！”谢玄同心里空得厉害，似乎连步伐都没有平日沉稳，见楚真真抬头望来，他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腕，谁知对方就像触电了一般，猛地收回了手。
楚真真眉头微拧，“谢小太师？”
“……嗯。”谢玄同呼吸滞了一瞬，以为她是因为旁人在侧所以改了称呼，便轻声道：“你可有受伤？”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楚真真的脸上，完全没在意旁边两人错愕到不自觉张开嘴的神情。
商观棋的扇子摇了几摇，也不知是不是被冻得打了个寒战，目光躲躲闪闪又不敢直视，想走又不敢走。
楚真真瞥他一眼：“受伤？”
谢玄同被她的目光冰得心口一滞，“你……”
他甚至有些小心地去看她的神情，试探道：“……你可是生我气？”
旁边两位少年噌噌噌连着后退十步。
商观棋勾着还想要刀的魏权明的脖子，干笑道：“哈哈……阿楚，不不不，小谢夫人，哈哈。我俩就先走了哈哈，你俩慢聊哈……”
两人脸上带着惨不忍睹的同情表情，眨眼间就溜了个没影。
楚真真忍耐地低吸一口气，“谢小太师，你到底在说什么？”
“……”谢玄同局促地攥紧衣袖，在楚真真逐渐失去耐心地注视中越来越无措，唇瓣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楚真真翻了个白眼，拿着刀起身要走。
谢玄同忙跟上去，眼巴巴地低头看她，压低声音哄道：“是我有错，睡了许久未曾——”
谁知手腕却被人反手一擒，楚真真像是半点也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烦躁地拧着眉头，“谢玄同。”
谢玄同被她抓着手，以为她生气要闹，便靠近一步柔声应道：“嗯。”
楚真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潋滟的眸子却满是不耐，声音是淬骨的冰冷，“你也算是为了救我才灵脉受损，我自会拼尽全力助你恢复，除此之外……”
她低低地冷笑一声，像是嘲讽。
“谢小太师并不值得我生气，不是吗？”
简单的几句措不及防落在谢玄同的耳鼓上，他猛地瞪大了眼，像是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半步。
熟悉的厌恶在她的注目中翻涌而来，顷刻将他的心绪全然淹没，宛如当头浇下冰浆碎石，冻得谢玄同浑身剧痛，如坠冰窟。
半晌，谢玄同艰难地出声道：“谙谙，你……”
“够了！”
楚真真猛地退身离开，黑亮的眸中满是蓬勃爆发的怒意，戾气横生，声音霎时冷得吓人，一字一顿道。
“谙谙是我闺名，请谢小太师自重。”
“……”
谢玄同喉口干燥发疼，仿佛半个字也听不懂，被悉心收着小心翼翼珍藏的记忆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冰凉的利刃，刺得他心口撕裂般的疼。
……又是这样。
太痛了，这要比生剜灵脉要疼痛太多。
谢玄同低低地抽了一口冷气，眉心痛苦地拧起，攥着衣料的指节痉挛发白。
沙哑的声音低而无助，瘦削笔直的身姿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楚真真的脸。
“——你在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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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真真忘了她已经昏睡了多久，似乎清醒片刻就再次会被无法抗拒的眩晕拉扯着重新跌入梦境。
梦里有时是在幻妖的地洞中，有时是在鲜血淋漓的战场上，醒来之后就变得模糊不清。
可唯独奇怪的是，之前在码头上的梦境，她隐约有些印象，却再也没有梦到过。
楚真真在梦境中无法察觉时间的流逝，她并未感觉睡了很久，但是肢体却是格外酸软，更兼头晕脑胀，站都站不稳。
“咣当。”
楚真真一个踉跄，本能地向手边之物借力支撑，可案边大多是一些奇形怪状的鬼画符，一受力便哗啦啦地倒坍散落，更兼碰倒了案上的一方白奇楠木盒。
楚真真撑着太阳穴看了眼扬了满地的符篆，懊恼地皱眉“啧”了一声蹲下收拾。
这些鬼画符散发着血腥味，纸面脆薄，几乎一触碰就会化成齑粉，想要完好无缺的捡起来，竟然还有几分不易。
楚真真看着手心里的符篆碎片愣神，好像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些鬼画符怎么一碰就碎？
一碰……
楚真真一个激灵跳起来，身后的冬青釉瓶又差点魂归故里。
手忙脚乱地扶住瓷瓶，掌心里冰凉细腻的触感真实得令人心惊。
化形了……
这次真的化形了！
楚真真捂住嘴把兴奋的惊呼声堵回去，生怕被外面来往的侍从听见谢太师屋里藏了个花妖。心口却有什么要蹦出来，生生堵在嗓子眼。
眼前的一切变得格外新奇，碰到任何一件东西都忍不住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
这和在梦境中的触感不同，是无需思考，百无禁忌的真实。
什么都好摸，什么都有意思。
原来地板摸上去像略有些毛刺的花梗，宣纸平顺得像是微风，他的脸……
楚真真停顿一瞬，指尖戳了戳谢玄同的脸。
很滑很冰，像刚才摸到的冬青釉，却很软，像……
楚真真凑得很近，她眨了眨眼睛，用指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鼻梁，和下巴。
并不是什么地方都软。
像冬日的阳光，虽然干燥又冰冷，却温柔地洒在花叶上，细细碎碎的，每一个光点都有温度。
楚真真看着他紧缩的眉头，伸出手替他抚平，可是刚刚抚平却又蹙了起来。
“……在发生什么事呢？”她轻轻地自言自语。
“哗啦”一声，地上的符篆们被风轻飘飘地刮出了内室，楚真真回过神来，立刻跳起来追过去。
符篆并没有飞远，舒展的身姿很快遇到了阻碍，倒吊着被风挤压在屏风后的铜镜上。
楚真真抬起头，与镜子里的花妖对视。
她静静站了会，没什么波澜地低头捡起符篆绕回去继续收拾散落满地的破烂。
对于美丑，楚真真没有清晰的界限，只是若是谢玄同的模样，她觉得就很美。
符篆们虽然破损了不少，但是还比较听话，楚真真把它们整理成一沓放在一边，搬起白奇楠木盒敲了敲，又晃了晃。
很重，发出咚咚的闷响。
木盒上雕刻着看上去就绝对不简单，楚真真把它提起仔细端详，抽拉的盖子却“哗啦”一声滑下去，里面厚厚的一沓宣纸倾泻而出，瞬间随着风刮得满屋都是。
刚刚收拾好鬼画符的楚真真：……
等到她叹了口气重新捡起一张宣纸，楚真真本是随意一扫，却突然像被抽了魂。
【“她……她不会是入魔了吧……”燕北的一名修士也是看愣了眼，原本只是听闻，还有些半信半疑，却在一同上场杀敌之后感知到了楚真真战力的可怕。
另一名修士皱眉咬着牙按住伤口，声音嘶哑，“都说御鬼女君早晚会称帝夺权，她这样损阴德，谁知道能活多久——”
目光凝聚那一处，楚真真以指尖为刃，在掌心一划。
接着，她左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且锋利，血液如股地从指缝里渗了出来，染遍了足下的雕饰柱尖。
“不是要我死吗？！”
楚真真声音中掺杂着几丝嘶哑暴躁，但更多的是全然的嗜血杀意，笑得眼角眉梢都是狂气。
“来杀我啊——”
顷刻间，舔舐鲜血的白骨恶鬼已经爬满了脚底，从塔尖蜿蜒而下，密密麻麻得竟然像是拉出了一长串的白线，看的人头皮发麻又下意识惊恐地往后退去。
碎肉挂在骨架上的破碎骷髅，眼球都要掉了出来，却还是宛如大旱中争抢粮食的极饿之人，疯狂且贪婪地挤挤撞撞。
楚真真低笑一声，足尖在光秃秃的头颅上点了两下，声音轻轻的。
“去吧。”
争抢的白骨霎时间安静了下来，数千只眼的视线牢牢地钉在了她身上。
下一瞬，如同浪潮般掠下塔尖的邪物裹挟着刺耳的尖叫声，“轰隆”地炸向了下方的人群。】
【为什么要杀我——！】
【啊啊啊啊啊不要杀我！楚谙你是畜生啊啊——！】
……
“滚开，滚——！”
楚真真一张口，便把自己给喊醒了。
——她竟然毫无察觉地又睡了过去。
风吹宣纸响，楚真真茫然地挣开被冷汗糊得看不太清晰的双眼，嗓子又干又涩，胸口起伏一瞬就重重地咳了起来，咳得汹涌至极，险些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她的手中依然攥着昏睡过去前最后看到的那幅画，像是一场未做完的梦。
在一片混浊烟气中，唯一的细描落于在战场中的塔尖。
琵琶置于膝上，冷白纤细的一截小腿垂落在塔檐，血色张扬的衣裙卷在猎猎的风中，在灰暗绝望的画面里，她浓烈得像一滴鲜血。
梦境中刺耳的惨叫夹杂着在打斗的肢体断裂声，在楚真真脑海中重新响起，那些从前醒来就会忘记的场景，却在看见这幅画时重新无比清晰的浮现。
楚真真死死盯着画面中的女子，胸口剧烈的起伏，强烈的感觉让她几乎相信有什么东西要破胸而出。
她抓起第二张、第三章……
全是画，画中皆是同一个女子。
或许在采莲、舞剑，又或许是在嬉笑打闹，甚至是在战场上杀气纵横驱使白骨。
一笔一笔细致勾勒，甚至连眸中的光彩，唇角的神韵都分毫不差的跃然纸上，他人皆是虚幻背景，独她一人工笔细描。
无法猜测究竟是怎样长久的凝望，又或者是怎样的思念，才会将这人画得这般好。
“谙谙吾妻，谙谙吾妻……”
楚真真手指抖得厉害，一张一张的看下去，经年累月，有些宣纸的边缘都有些发黄变脆了，可画中人却依旧张扬热烈，仿佛从来不曾离开。
“……谙谙吾妻。”
全都是，每一张都是，一笔一划郑重地写着这四个字。
楚真真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冲出内室。
她对着铜镜，手里攥着一幅画，两眼无声地睁着，死死坚持着一下都不眨，咬着唇瓣的牙齿将发抖的气息压在舌下。
她为什么会记得万境的剑诀？为什么会想起他的名字？为什么她恰好也叫楚谙？
为什么她的脸，和画中人一模一样。
……
天色已晚，外面狂风暴起，吹得空中满是极沉的暗色，连半点细碎的星子都看不到，屋内漆黑一片，满地的宣纸哗啦哗啦地摇曳出细碎地响声。
楚真真安静地看着窗边的栀子，九州台山上沉闷空渺的钟声悠悠地顺着晚风悠悠荡进来。
折下一枝浓翠，楚真真蜷缩着躺到地上。
身侧的人半点生气都没有，脸色苍白得令人心惊。
楚真真轻轻地贴上他冰凉的脸，栀子的花叶浸没在鲜血里。
“我一定，带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