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洪流滔滔，不会等待任何人，哪怕你着急、迷惘、悲伤。

一晃三个春秋，日历撕完了三本，有人再也没见着，有人终于再见。

京市西城H酒店的管理层工作群组中，行政秘书Lucy拉进来一位新同事，并且提醒本月的例会定于15:30在大会议室开，所有人L8级别以上的管理层都要参加。

周方圆点开扫了一眼就关闭手机，群组太多了，工作也太多了。她抓紧时间和宾客关系团队核对了今日预抵达的VIP名单，然后交代着：“这三个VIP是终生钻卡级别，等我开完会回来我们一起去查房，你们先去确认欢迎水果和甜品的进度。”

昨晚陪田晓禾看电影，又被她拉去做了皮肤护理，回家已经很晚了。今天行政酒廊早餐人数多，她起的早过来帮忙，高强度扛了大半天后，现在整个人都有点发虚。

乔泽川被行政秘书Lucy带着走了一圈酒店后台区域，经过吸烟区，烟瘾犯了，他停下来捞出烟盒点燃一根。今天第一天入职，整个上午都在办公室谈事，下午才有空到酒店区域逛。

吸烟区在员工通道的侧面，和园中绿化带相邻。人力资源部将这里装扮得挺有意趣，摆了几张舒适的桌椅和彩色烟灰缸。

夏秋相间的时节里绿化带已经郁郁葱葱，花瓣开始渐渐凋谢，飘起在空中盘旋两下落在吸烟区的地面上，星星点点装扮着。在乏味的工作环境里出现这一隅美景，保洁员都不忍清扫。

一阵风又吹落几片花瓣，“乔总，开会时间快到了，我先去看看大会议室那边的准备情况，您休息一会儿直接过来。”Lucy灭了烟先行离去。乔泽川对Lucy的印象很好，短短几个小时的接触尽显专业，每次开会前先去确认准确情况和核对到场人员是她的工作习惯之一。

抽烟的这几分钟整个人放松了一点儿，耳边响起一道声音又让他陡然警惕了一瞬，是Lucy在员工通道口和一个女孩打招呼：“Hi Coco，又喝咖啡续命呢！”

乔泽川掐着烟的手指抖了抖，慌神后他无法控制地回头看。只有背影一闪而过，那个女孩齐肩短发，和她不一样，身高相似但身型更瘦。他不禁又在脑中依着这个背影将那个女人的容貌补齐。

再见是一件很难的事，这几年，每一个一点点像她的人，每一个名字一样的人，乔泽川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但都不是她。其实当年也没有见很多次，又时隔了三个寒暑，但周方圆的那张脸，乔泽川怎么都忘不了。

人们都说印象中的模样会随着时间渐渐模糊，感情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忘，可是在乔泽川这里不是，他擅于记忆。他是个抽烟又喝酒的，抽烟的时候，周方圆的模样像尼古丁渗进肺里，而喝酒的时候，对周方圆的感情像葡萄发酵成酒精，迷醉得不可收拾，然后在每一个想念到极限的夜里发疯给自己看。

乔泽川吐出一口浊气，灭了烟离开。他其实早就接受了现实，大概率再也见不到的现实。

——

而小概率事件发生的几率小，接近于零，但不等于零。

宴会厅的楼层是三楼和四楼，这次管理层开会的大会议室在四楼，过来的路上就正好听到隔壁一间大宴会厅传出一句歌词“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他，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是一个公司的大型培训会到了茶歇时间，工作人员播了一些悠扬的歌曲给参会人员换换脑子。

一个人听情歌的时候有感觉，那是因为被歌词戳穿了心事。于是，在脑海里努力清晰着一道眉眼时，抬眸就在大会议室门口看见了这张脸，以至于他不太敢信。

乔泽川恍惚了一刻，又确认这不是幻觉。

心跳好似停止，耳边同事们叽叽喳喳和宴会厅嘈杂的声音瞬间都听不到了，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乔泽川觉得，他这辈子都会记得这一刻的感觉。

过去的三年里，其实脑子里闪现过很多与她重逢的画面。只有真正重逢的时候才能明白：原来，三年的苦涩根本不算什么，如果能换来重逢，就是值得的。

人与人的缘分，真的要信宿命，缘分是可以逆转时光的，相遇需要很多很多的运气，而重遇就是超越运气之上的玄学作用，它叫做宿命。

乔泽川特别感谢老天爷，让他再见到过去三年令他在每个午夜梦回时都浮现的脸，就像感谢那年酒吧外的暴风雨一样。

是上天的怜悯，是被赐予的好运。乔泽川从前的二十多年里从来没有信仰，每次听到父亲和哥哥在某些生意的关键节点都要先找大师，他曾嗤之以鼻。后来失去她消息的三年里，哪怕是在国外，哪怕是不同国度的神像，他只要压抑不了内心的想念，就会去拜。不知道是哪路神仙，终于看到了他的虔诚。

而周方圆觉得：我真倒霉。

没有半点预兆，她也很讶异，也好像被冻住了一般，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她的手心里还捏着电话，对方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她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

为什么第一反应是倒霉呢？到京市是和田晓禾一起，决心开始新的人生。过去三年里也一直都顺利得好像有些事都是上辈子另一个人的经历，如今眼前出现的人就是再一次提醒自己，那就是你自己从前的人生，忘不了也逃不掉。

乔泽川看起来精壮了一些，发型也变了，从前的美式前刺是时髦清爽，现在头发留长了点，二八侧背头看起来成熟了，显得气场十足。

周方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是见他紧盯着自己，眼神里毫无波澜，看不出任何情绪。然后缓缓走过来，伸手。

周方圆下意识想躲，缩着肩膀抖了一下，背脊上立刻被惊出了一层汗。黏腻的感觉令空气都变得潮湿，像是某一天夜里，与人肌肤相贴一样。

但是乔泽川的手并没有落在她身上，只是从周方圆头发上轻捻起一片花瓣。刚刚从室外回来，原来两人共享过那一阵风，和带落下的花瓣。

乔泽川看到了周方圆的反应，嘴角压下，淡淡说了句：“周方圆，背挺直。”便走进会议室。

周方圆脑子懵了，她记得这句话，曾经出自她自己的口中。她觉得自己应激地缩着身体有些丢人，原来他不是想碰自己，而只是帮她拿下花瓣。

她的心狂跳了两下，匆忙挂断电话，跟着进了会议室找到自己的座位。

——

主位上有两个人，总经理Joseph Karl，美国人，是京市西城H酒店的总经理，也是H酒店管理集团很资深的成员。另一个就是乔泽川。

周方圆忽然想起了什么，划开手机找到管理层群组，发现Lucy之前拉进来的新用户，微信名就写着Terence Qiao，是她没注意。

行政秘书Lucy看到人都到齐了，开始说话：“大家好，现在开始2024年度第十次月度例会，会议记录者我本人。首先要宣布一件事，我们京市西城H酒店总经理Joseph即将在十天后调任至京市H集团新分店，位于东区的京市朝安H酒店担任总经理一职，并且兼任京市区域总。”

此话一出，底下一片哗然，Lucy顿了顿，等大家安静下来接着说：“我们的业主方汉泰地产专门向H酒店管理集团大中华区总部发出感谢信，认可Joseph从五年前筹备酒店开始至今的所有贡献，邮件稍后抄送分享给大家。Joseph虽然即将离开，仍然作为区域总会分管我们京市西城H酒店。我们的新任总经理相信很多同事今天已经见过了，来自三南市H酒店的Terence乔泽川。”

乔泽川在几个中年土肥圆管理层中显得鹤立鸡群，尤其是站在Joseph身边时对比更明显了。没有人不会喜欢长得这么好看的新任总经理，前所未有响亮的掌声说明了一切。

大家鼓掌欢迎后，乔泽川站起来向大家说着一些客套和期许，时而抛出两句轻松的玩笑，让整个气氛都从Joseph即将离开的低落中迅速回暖。

周方圆坐在比较靠后的位置，她悄悄观察乔泽川，和三年前很不一样的气质。从前只听说他工作能力很强，但那时只是驻店经理助理。而现在他游刃有余的样子，看起来这个人生来就闪耀着光芒，就应该坐到那个最高的职位上去。

三年前听说他要去瑞士留学，原来之后去了三南市H酒店，三南市是旅游城市，那是H集团在大中华区最大的一家酒店，圈内戏称是“黄埔军校”般的存在。客房数量多，收入高，听说从那儿出来的人没有能力不强的。三南市和海市同属一个省，又都是H集团旗下，所以他和纪轩应该还有联系。

正在走着神，旁边的前厅部副经理Bruce轻轻用手肘推了她一下，小声说：“Coco，别发呆了，乔总看着我们这边呢。”

周方圆立刻抬起了头，果然就和乔泽川的目光撞上了，但一刹那后彼此错开眼神。

乔泽川很快转头对着另一个方向继续侃侃而谈。忍不住在她身上落下又收回的目光提示着他，余威仍在。

周方圆和Bruce的座位前一排，坐的是前厅部经理Jayden，他似乎听到了Bruce的话，坐直身子清了声嗓子以做提醒。周方圆和Bruce都不再敢做声，专注听着台上的发言。

Lucy拉开会议进程，第一项是预算和能耗，第二项是餐饮，第三项是客户满意度分析，原本的第四项销售数据和财务分析，乔泽川做主另外找时间单独再开。

客户满意度分析是前厅部负责的范围，ppt是周方圆做的。前厅部经理Jayden上台前，周方圆把自己手里的电脑递给Jayden，这一幕乔泽川注意到了，他突然开声：“请问ppt是哪位做的？”

Jayden答他：“是我们的前厅部副经理Coco做的，这一块的工作由她负责。”

“那就请Coco上台来讲。”乔泽川的语气很平常，没有任何责怪，也没有任何针对，放佛只是为了效率和准确度而下的合理决定。

周方圆不意外，她从前也替Jayden做过许多次汇报，这只是本职工作而已。她走上台将电脑连上屏幕，开始逐项的讲，分析得很细，也总结精准。

乔泽川没有像之前谈能耗和餐饮时提出疑问，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说，默默地看着那张脸。

他的确是故意的，从目光被撞上又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在做计划，计划让她上台，然后得到一个在所有人面前光明正大与她对视的机会。

她是瘦了，骨架子在制服的包裹下显得有点弱不禁风，可该凸该翘的地儿却依旧傲人。

剪去长发后脸上的轮廓更为立体，看起来憔悴了点，眼下有淡淡的乌青。但是妆面很干净，睫毛还是很长，一张嘴口齿伶俐，说话的时候嘴唇上下触碰，唇珠轻轻被压，透着红润和光泽。

确实明艳美丽，比自己在印象中描摹的更吸引人！

台上人短短十五分钟的汇报，乔泽川在自己不平稳的呼吸中，再次确认一件事：他一直在等自己对周方圆的迷恋消失那一天，原来迷恋这玩意也会像埋在地底下的树根，随着时间的累积，闷声不吭扎得越来越密、越来越深。

一场会接着一场会，接下来的会议是总经理和四位总监的小会，周方圆不需要参加，她抱着电脑和大家一起退场。

Joseph也借口起身离开，他是个职场老手，很有分寸，新任总经理来了，那么他这个旧人就不需要再在运营上插手过多，快速做好交接去朝安H酒店赴任即可。即将要开的这个小会才是管理上的核心，只有他离开，才方便乔泽川收起场面话，和几位手底下的总监谈真格的。

Joseph还未出门口时，就叫住了周方圆，乔泽川只听到他说的一句：“Coco，我有事找你谈谈。”不知道他要谈什么，但乔泽川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按照级别来说，Joseph有事应该先找运营总监或者前厅部经理，而不是低过两级直接找周方圆，但他还得收回神识应付接下来的硬仗。

运营总监、市场销售总监、人力资源总监和财务总监，是H酒店职位体系里最重要的四人，他们直接向总经理汇报，未来在这家酒店，少不了管理好这几个人。

确认任职之前，乔泽川就收到过风，运营总监Bob是Joseph的人，也听说了Joseph去朝安H酒店任职要带他走，对于这一点乔泽川求之不得。运营部囊括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厨房、工程部、安保部，几乎是机器运转需要的所有硬性零件，这么重要的岗位他只信任自己人，Bob如果能自己离开腾出位置再好不过。

人力资源总监Erik是京市本地人，家中小有资产，老油条一枚，做过不少酒店最终在这里落脚。无论谁做总经理，对他来说影响都不大，因为他只是想安稳收租，顺便拿工资，然后做到退休享福。

但市场销售总监Jessica和财务总监Helen的立场，他还不太明了，但也不心急。

简单谈了几件小事后，乔泽川双手离开键盘，互相抻着松了松指头，脖颈扭动放松了两下，轻松丢出一句话：“你们一会儿谁有空，带我逛逛酒店呢？”

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无人做声。他们都听懂了乔泽川的意思，谁主动陪他去看，那么谁就是先表衷心，还能向领导灌输出先入耳的观点。这个试探看似很轻，却不简单。

人力资源总监Erik先折中问了句：“听说秘书Lucy已经带您看过一次了？”

“她只带我看了后台区域，前线她去的少，你们带我去逛更合适。”乔泽川给出了不可拒绝的回答。

运营总监Bob开声：“乔总，我稍后还有个总部的电话会议，关于下个季度会员促销的议题，恐怕去不了。”

乔泽川预估到了Bob不会是先出头的人，他想试探的人也不是他：“嗯，我也收到会议通知邮件了，你去参加吧，会议内容抄送一份给我即可。”

最后是Jessica站出来了，“乔总，晚点我有时间，我在这里三年了，挺熟悉各个区域的，我陪您去吧。”

乔泽川笑了笑，“走，先去员工餐厅吃饭，再边逛边消食儿。”

从大会议室出来，乔泽川路过二号会议室，那间房面积特别小，但是有个半透明的玻璃幕墙。经过的时候赫然看见Joseph和周方圆，仅仅两个人在里面谈事。

他们开会开了将近三十分钟，Joseph和周方圆竟然还没有谈完。定住看了一眼，他瞧见会议室内两人的神情都很愉快，乔泽川沉着眸离开。

其实他之前不详的预感是正确的，Joseph在挖周方圆跳槽，这个女孩长得美工作能力也很强，最重要的是她和很多金卡、钻卡会员都处得好，带她去新酒店，百利而无一害。

从京市的西区到东区，距离不是大问题，田晓禾租的房在东区，如果去东区能和她更近，周方圆是乐意的。

况且有纪轩的老熟人再次出现，她下意识想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