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黎城断断续续下起了小雪。

万家屋檐浮积了浅浅一层白，青板巷内，傅行空站在一旁，看阿喜围着矮棚走了两个来回，总算找到对称的适合系小红绸的地方。

阿喜：“乞丐大哥，这两天晚上你冷不冷啊？要不要搬园里来？”

傅行空：“不了，我挺好的，谢谢。”

类似的对话，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次。

阿喜忧心忡忡地叹气，在突来的一阵冷风中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些天降温降得厉害，他眼瞅着他这乞丐大哥只这一身单薄不顶用的破烂衣裳，是真的很怕这人不小心冻死在外头，那他可怎么向他家小姐交代呀！

要不还是晚点再给送床被子来吧……阿喜抖抖手脚心想。

傅行空可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或者知道也只会付之一笑，这些年来这么多个冬天流落街头他也好端端活下来了，甚至曾经受过伤又落过水，在寒风里烧得迷迷糊糊几近晕厥，最后到底也没死，他真正是觉得自己强得可怕，实在很难杀。

彼时有人在园内喊阿喜的名字，听来似乎是林管家，阿喜连忙应了一声。

今天是除夕，恰逢雪晴，林管家给园里每个人都派了活计，该打扫的打扫，该布置的布置，阿喜更是大清早就提着一篮子红绸满园子里系，当然，门外他乞丐大哥的小破棚子也是不能落下的，大过年的都得红一红，讨个好彩头！

今日忙碌，傅行空常日承蒙照顾，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便询问有没有什么事他能帮得上忙的。

林管家是个长须白眉的和善老人家，分外慈祥，看谁都像看自家娃娃，主子不在时，他就是主持大局的大家长，这会儿听人主动提，便也不同他客气，把挂灯笼和贴春联的活分给了他。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傅行空自来很少做这种事，不过如今看来，他的手可握剑杀人，但给春联抹浆糊也很稳，他的身法堪称轻如纵云，用来挂个灯笼更是不在话下，实乃居家旅行全方位兼容。

等他忙完里外要功成身退，阿喜眼尖瞅见他身上沾到的蛛丝，抓到机会，好说歹说要劝他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傅行空拗不过他，总算在大冬天洗了个热水澡，但洗完了出来，他对阿喜拿来的一身新衣敬谢不敏，坚持套上了本来衣服，说还是穿这身回去躺草棚更自在。

阿喜扼腕，他光顾着找新衣服了，早知道就该先把那件乞丐服拿来浸水，这下连清洗一下都没机会了。

唉，你说这人怎么回事，飞上飞下的时候明明就像个武功盖世的大侠，单看那身量身板，还有那双极漂亮的眼睛，收拾起来必定也能算个气宇轩昂一表人才的翩翩公子，怎么就至于如此不修边幅，自我放弃！

这让他家小姐怎么办嘛！

阿喜烦呐，小姐平日里看着冷冷淡淡的，但既然会交代他要把人照顾好，尤其同对方说话的时候还那么温柔，这孤男寡女非亲非故的，肯定是有些在意的啊。

虽然他作为下人不该随便揣测主子的意思，但他也很希望小姐能高兴嘛，小姐一直都是一个人来来去去，从来没见她对什么人特别过，这次好不容易有一个，就算怪了点儿，但要是小姐喜欢，那也无所谓了。

园子里管家爷爷、厨娘婶婶都偷偷这么想，连带着对乞丐大哥都倍加关爱，每天的饭菜是厨娘婶婶细心配的，刚开始下雪那会儿也是管家爷爷提醒他送被子的。

你看，大家都这么殷殷切切的，但这人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阿喜落在后面唉声叹气，傅行空却没领会到他恨铁不成钢的痛心，径自出了玉园大门，脚步一拐回去了他的巷角草棚。

小小的矮棚顶上也覆了层薄雪，两侧篱笆绞结处是阿喜先前系上的红绸，左边一个看是系得松了，已经有些散了结。

他注意到了，便想比照着另一边的样子重新系好，可惜手法有欠，系不出那等折绸飞翅的效果来，两相对比之下更显得笨拙许多，若另一边系得是飞凰，那他这大概是笨鸟。

他站远些欣赏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

傍晚的时候，阿喜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吃年夜饭。

傅行空疑惑地看着有些冷清的玉园。

不是除夕吗？虽然他很多年没过年了，但年夜饭应该很热闹吧？

“本来是的，但小姐又不在，大家也就没有正经备大桌了，而且有些雇佣的家丁本来也都有家室，林管家就让今天都早点散了各自回家，现在园里剩下的只有我们自己人了。”阿喜解释道。

他是小姐从人牙子手里买下的，管家爷爷和厨娘婶婶也都早就没了亲人，玉园就是他们的家了。

只他们几人的话，也就在厨房边小摆一桌，意思意思过了。

傅行空诧异：“玉姑娘除夕也不回来？”

那日夜饮后，没过几天关钰便又启程离开了，但见了白天园里风风火火的热闹阵仗，他本以为她今天是要回来的。

阿喜摇头：“小姐走的时候就没说什么时候会回来，但园中事宜早就交代了管家爷爷由他主持，是管家爷爷觉得就算小姐不在，等回来看见园里焕然一新张灯结彩的也会高兴，所以就都正经在操办……嘿？乞丐大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发觉人好像走神了，阿喜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傅行空回过神，抱歉地笑笑：“你们吃吧，不用管我。”

阿喜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其实除非是有事要做，比如上次陪他劈柴，或者今天要帮忙挂灯笼，乞丐大哥平日里几乎不进玉园的。

他总是有很多阿喜无法理解的奇怪坚持，阿喜一直觉得他真的很像那种话本里经历过很多故事的大侠，因此便更生出一种崇拜的包容来。

于是傅行空便眼看着他跑回园中，没多会儿又提着素日里常给他送饭的食盒回来了，不用想也知道那应该就是今晚的饭菜。

傅行空无奈，又觉过意不去，本就是他古怪固执，阿喜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他的，更不必如此照顾他。

“又麻烦你了。”

“没关系啦。”阿喜嘿嘿一笑，就算没有小姐吩咐，他本来就挺喜欢乞丐大哥的，当然也不想让他饿肚子。

他放下食盒，从怀里掏了掏，拿出个红锦荷包来，往人手里一塞。

“给，是新年的岁礼哦！”阿喜笑咪咪的。

历来除夕有发红包的习俗，年幼的压岁，年长的添岁，便统称为岁礼。

傅行空哭笑不得，果断推回他手中，他受了人家这么多照顾，连吃带拿的算怎么回事。

阿喜摆手：“园里大家都有的，每年都是小姐提前准备的，今年就是有你的份呀，我们可不敢昧下。”

说完像是怕人给他塞回来，跳起身来转头就跑回去了。

冬日昼短，远处大街已是华灯初上，夜色中的青板巷稍显冷清，只玉园门口新挂的大红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着。

那荷包沉在他掌心，色泽鲜艳的红锦上，还另用明黄丝线绣了个福字，喜庆又吉祥。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盯着那字，直到看见一片六角雪花落在了那里。

夜幕之下，昏黄灯火中，星星点点的白悄无声息飘落下来。

又开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