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依旧是熟悉的苦峰小院里。
瞿清一脸气愤,把面前那张石桌拍得啪啪作响:
“你怎么回事!你迷晕他做什么!我给你防身的特制迷药是这么用的吗!”
关钰好声好气给他解释:“我是有事要做,绝不能让他跟过来,才出此下策。”
瞿清简直无法理解:“就算你担心他身体吧,那你有事就不能好好说吗!”
他自是一番好意,可关钰也只能苦笑。
好好说?怎么说?
说她马上要去跟仇人同归于尽,让他往后自己多加保重?
真要让那人知道了,他若不拿命来替她拼,他就不是傅行空。
瞿清不知她真实打算,只觉得自己快被这两个家伙气死了,一个个的都可有主意了,都可能折腾了,结果折腾到最后还不是要他来兜底!
可惜再怎么生气他也拿不出什么辙,只能抛下狠话:“随便吧!我懒得管你们!”
瞿大夫冷着脸,重重踏过小院的青石板,“砰”的一声甩上了药房的门。
被独留在院中的关钰满心歉意,其实也自觉对他不住,这些年里她确实让他费了许多心。三人之中,她与傅行空行事都算任性,唯独瞿清是最体贴的那一个,却也因着这份体贴,总要受到另外两人的任性磋磨,无奈之极。
而更让她感到惭愧的是,如今他好不容易找回了一个朋友,正是满心欢喜之际,她却很快又要叫他失去另一个朋友了。
是她不好。
她沉沉叹息,自石凳起身,走向了青石板延伸过去的另一处房屋,傅行空正睡在那里。
这仍是上次那间屋子,时隔多日再次踏入,她依旧能清晰记得那一夜的所有细节,难免一时心思浮动。
从墓地回来的一路他因迷药昏睡,仍是只能由她来抱着,她其实很喜欢抱他,他沉甸甸地落在她怀里,她就觉得很安心,她一直认同一个人能有些功夫傍身那就最好,如今更是信服练武是真的很有必要,至少让她虽身为一个姑娘,也能轻易就抱得动自己心爱的人。
此时已是黄昏,窗外晚霞漫天,有暖色的光落进来,只是最终止步于床前。
关钰踩过那光,自他床边坐下,在这最后的片刻里,好像目光落在别处都是多余,只当拿来看他。
她很少有机会这样仔细将他端详,但往日里她还只将他当作恩人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他哪里都好,何况如今。
目光寸寸描摹,她见他唇色很浅,看着像气血不足,从前她不曾注意过这些细节,眼下便也说不上来那是因为他身体欠佳,还是生而一贯如此。
其实这一刻她很想亲亲他,可视线自那唇上逡巡再三,终究还是克制了下去。
君子慎独,她虽不惧于为他做一回小人,却依旧觉得若是不曾得他心意,便无异于一种亵渎。
起身前关钰为他掖过被子,仍见他眉心紧促,不由感到了一丝苦恼。
怎么就连睡着的时候都能有愁容呢。
她自认是个冷淡的人,但如若还能生出万般柔情,那就全部都给他。
傅行空,往后山高海阔,天地逍遥,都会属于你的,要更快乐一点啊。
我只希望你能快乐。
最后一点温凉轻轻揉在他眉心,熟悉的草木气息随之落下,只是很快又渐渐消散。
她已悄然离去了。
夕阳的光洒满了整个院落,她走出房间时,瞿清已经自药房消气出来了,眼下正坐在石桌边挑捡药材。
瞥见她人,他哼了一声:“晚饭在这儿吃吗。”
闻言,她不禁莞尔,却道:“不了,着急走。”
这下瞿清连看都不想看她了:“就你忙,走吧走吧,不稀罕留你!”
关钰抱歉地笑笑:“那他就拜托你了。”
“知道了,少操心。”不曾听出她未尽之意,石桌旁的瞿清头也不回挥了两下手。
这个黄昏,关钰最后一眼看向小院时,心中满是不舍。
山脚小路的尽头,白浪扬蹄长嘶,像是在替主人做最后的道别,此后白马远奔,惊起一路烟尘,再不回头。
同一时刻,苦峰上的那间屋里,傅行空睡得越发不安稳了。
他一直在做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黎城的小月巷,曾在某个夜晚想用五文钱买一碗酒,可走去酒棚却被小二用扫把赶了出来,他别无他法,只能转身离开,蜷缩着躺回了巷角。
他依旧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潦倒生活,每天麻木地穿梭在城里城外的各个角落,只是晚上回去后他靠在墙边,望见不远处酒棚的光亮时总会出神,好像是在想那一晚没能买到的酒。
但也好像,并不是。
然后有一天,他不知怎么走到了小城的另一边,那里四处高门大院,连小厮都眼高于顶,倘若看见了他是一定会驱赶的,因此他从不往这里来,但那会儿却偏像着了魔似的,下意识就往里走。
他最终停步在一处院宅门前。
彼时他仰起头时,那门上无匾额,意味着这是一处空宅,如今无人居住。
可他觉得不对,他分明看见了檐下有灯笼,他挂的灯笼,新红喜庆,摇晃在风中。
他挂的灯笼?
思及此,他忽而愣住,刹那间纷纷扰扰的声音响起,仿佛一切都鲜活了起来,而此后他再一抬头,就望见那门额上终于出现了字,他将之念出,心中剧颤。
“玉园……”
点点滴滴的回忆涌出,是她曾同他说着话,言犹在耳,意味深长。
——或者,你可以叫我玉姑娘。
——是它的名字,取‘杀渡阎罗’之意。
——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毕竟,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他们只能上当,因为错过了这一次,幽王墓就再也不会开了。
——只是昔日愤懑所抒,一时激昂罢了。
眼前画面交错,他一眼望去,穿过天地日月,山林草木,又见今日那山壁题字,恍惚间仿佛亲眼看见了她挥刀落字的那一幕。
刀气纵横,衣摆飞扬,行刀如龙,视死如归。
是她在立誓——
何惜此身焚烈火……
愿化修罗斩阎罗!
初遇彼时她不经意的一句话,在这一刻忽而化作天雷,击穿一片年岁光阴,顷刻落在他耳边,隆隆作响。
——玉,是玉石俱焚的玉!
霎时间他心如擂鼓,激痛遍身,终于有所明悟,垂死般的要挣脱出那无边梦境。
睁眼刹那,他已是肝胆俱裂!
院子里,瞿清本在专心捡药,忽听闻那头房内一声脆响,心中不免纳闷,按照关钰下的迷药剂量,傅行空起码得睡上三天三夜才是。
他推开门,见床头的白瓷水壶已被打碎在地,傅行空艰难地伏在床边,一双眼睛血丝遍布地瞪住他,咬牙吐字说:“给我解药!”
瞿清从未见过他这样可怕的神色,迟疑道:“可是关钰她说……”
“瞿清!”傅行空目眦欲裂,几近怒吼,“她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