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杀了我。
傅行空目光落在天际,语气轻如鸿毛,却是在请一个人取他性命。
天上灵光漫溢,寻常无色无形的灵气,只有在集中到一定程度时才能如这般被肉眼所见,正如秘境界封,也正如剑气,他手中没有渡罗刀那般神兵,要想打开那灵罩进入幽王墓,思来想去,也只有依仗他最擅长的剑气。
灵罩为“灵”,实则也是天地灵气凝形的一种,本质上与剑气同出一源,既是同源,便可攻伐,可转化,关键只在于意志相抗间能否争得过它。
若说要与天争灵,确实太过狂妄,可关钰如今人就在那里面,哪怕只是蚍蜉撼树,他总也要倾力一试。
早在出发前他就知道,这一次他再不能有所保留,他必须全力以赴,因此当瞿清提出可以带上孙客尘时,他几乎是一口就答应,毕竟只有如此,他才敢放手一搏。
昔年剑神顶峰立剑惊绝天下,自那以后,哪怕其本人一度江湖销声十数年,人间十二州也再无人敢于剑之一道自称无敌。
傅行空虽不曾轻狂过,却也从来心中有数。
他知道自己很强。
甚至于,强到手中无剑,亦可杀人。十二年前的那一晚,他正是这样杀了自己此生最敬重的义兄,也因而永远失去了那个来之不易的“家”。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他最怕的这条“蛇”就住在他心里,他从此再不敢相信自己。
此生仅有的三次释放凝虚剑气,都是在他身不由己的情况下发生的,哪怕望山时他曾为了不伤到关钰而强行收敛过一次,但那一次能成功,也有大半是因为自己本就将近力竭,剑气后继无力,这才偃旗息鼓。
前车为鉴,他不能不有所顾忌,尤其眼下的越州聚集了太多人,他若在这里失控,后果不堪设想,他无疑肯为心中那人拼上性命义无反顾,可旁人又何其无辜,所以如有万一,他若收之不及,就必须要有人出来阻止他。
这件事只有孙客尘能做到,为此他真的很庆幸,这人如今刚好身在人间境。
倘若此刻瞿清还在场,听他如此荒唐嘱托,必定要破口大骂,瞿大夫平生最讨厌别人不惜命,更何况这位还是他至交好友。
可惜眼下他不在这里,他不在,场面就显得很安静,甚至是平静的,孙客尘自来是个我行我素的人,虽有一刻似是诧异地挑高了眉,但最终也只是耸耸肩,并不曾出言相劝。
他之干脆,让傅行空松了很大一口气。
不论外面正发生什么,灵罩之内是一概不知的。
这座名为别天府的帝王陵墓,俨然是比照着昔日皇宫大殿的规格建造的,关钰虽未见过那座早被夷为平地的皇城,但至少认得出眼前大殿皇阶之上,那张金碧辉煌气派威严的龙椅。
一枚纯白玺印摆在那龙椅上,彼时她手中渡罗刀正在隐隐躁动,她于是心有所感,明白了那就是另一半神铁——阳铁铸成的幽王玺。
尽管此前幽王墓从未降临过人间,人间却不乏各种对幽王墓的想象,在说书人的故事里,这里应是珠玉堆山,字画垂林,典籍铺路,神兵护道,当属古往今来独一份的穷奢极欲,只是关钰一路走来,倒并未见到那些传闻中数之不尽的宝藏,而仅仅是一座空荡荡的宫殿。
可即便如此,也依旧意义非凡。
关钰心中百味杂陈。
两世了,数十年辗转煎熬不堪回首,为这一座幽王墓,关家家破人亡,今日她终于知道它原是这般模样。
远处听闻接近的脚步声,她于是惊回神思,闪身躲去殿后。
一名高瘦年轻人踏进殿来,身旁无人随护,关钰见状难免惊讶,方才在观天台上她抽身之前,分明见他身边尚有十来名死士跟随。
幽王后裔传承至今,到这第三代血脉已然稀薄,对幽火魂誓的掌控力也远不如昔日幽王,前世她曾以身试法,知晓那魂誓发动其实有距离限制,此前见他逼近,她便早早退离,也因而未见后来傅行空曾以剑气遥攻,折下了对方身边全部死士的那一幕。
虽不知前因后果,她仍觉上天助她,她发过誓要亲手报仇,有死士在旁终究要波折许多,如此一来能省去她许多力气。
她避于阴影处,观察着来人。
上辈子她最终死于幽火焚身,但说来惭愧,她其实不曾见到那位发动魂誓之人的真面目,她倒是拼着性命用计杀死过一位所谓的“王主”,但最后却发现不过是个替死鬼,对方实在很擅长玩这一手李代桃僵。
但眼下既然只这一人能走到这里,应是不会有错了,再怎么狡猾谨慎,到了真正要攫取胜利果实的时候,也绝不会再假手他人。
“关家后人,何必垂死挣扎,若想活命,你不如来吾跟前谢罪。”
尹镇眼神睥睨信步走来,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倒真有些主人家的气势。
这里是幽王墓,是他先祖幽王的陵殿,而他作为龙脉子孙,本就是天皇贵胄,前来继承皇祖所留的一切,如何不是顺理成章。
他自认胜券在握,此刻整个别天府内只有他们两人,对方又是六臣后人,有魂誓在手,他就掌握着绝对的生杀大权。
毕竟她总不可能永远躲开他三丈之外!
关钰沉了眼,谢罪?关家十数条人命还等着拿他血债血偿,该谢罪的人分明是他!
渡罗刀霎时出鞘,刀气一挥,横扫而去。
利风袭面之际,尹镇拔出身侧佩剑,连挡带避并不忙乱,他既然惜命,自然也有功夫护身,之所以此前面对傅行空时那般仓皇,是因为对方之强悍乃世间少有,确实难以匹敌,可天底下又能有几个傅行空?
至少此刻这大殿之内,没有!
一路上来多是死士托举,他内灵并未损耗多少,兼之有武器在手,即便是重伤初愈,他自保也绰绰有余,尤其对手顾忌着魂誓只能对他远攻,更是给足了他反应的余地,这一局优势全盘在他,他自是能应对自如。
不过话又说回来,此处大殿空旷,对方若铁了心要躲,他想把人解决也确实不易,但转念一想,或许也不必费那力气,就该要对方来自投罗网,才能显得他手腕高明,有王者之风。
他负手于大殿中央,看向方才刀气发出的方向,女子现身在那里,横刀与他遥相对峙,目光警惕。
尹镇轻佻一笑:“你叫关钰是吗,傅行空是你什么人?”
关钰面无表情冷冷看他。
尹镇本也没想等她回答,接着道:“他既肯豁出命来帮关家,又尽力配合你这一系列行动,想来两位应是关系匪浅吧。”
“他一心一意帮了你这许多,你就不想知道他为此付出过什么代价?”
尹镇得意哼笑:“你应知他此前曾落入吾手中。”
关钰目光意有所指打量过他,嗤了一声:“代价?你确实已经为那次愚蠢行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这人一身伤疤,一眼便知是剑气缭乱剐出,想必当初傅行空毁掉别庄时,正是对方亲自在场。
听她出言嘲讽,尹镇目光阴郁下来,但很快又道貌岸然地笑了笑:“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吾倒觉得还很值得。”
这人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关钰拧紧眉头。
见她果然不语,尹镇故作惊讶:“你怎么这副表情,哦,吾明白了……”
他意味深长道:
“看来他并没有告诉你,他在那些天里经历了什么,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