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像无数条白绫缠绕着视野,溪流声变得遥远模糊。
寻魂盏又燃烧了起来,幽蓝光芒将雾气染成诡异的青紫色。
“千龄?”
声音撞在藤蔓交错的绿墙上,连回音都被潮湿吞没。
“陈仙长?咎仙子?”
贾想下意识抚摸喉结上的血印,二指并拢,尝试催动灵力,却发现体内空荡荡的,这才想起南海的灵气浑浊,难以吸纳。
好在,他恐自己对灵力的掌握度不够娴熟,贴身准备符纸,随手拿出一张,贴在脖子上。
符纹与咒纹产生共鸣,挤出些许灵力,贾想手快眼疾地捻住,化为己用。
喉结处泛起瘙痒,贾想清了清嗓,一根细丝悬在他眼前,直直探入雾中,影影绰绰。
贾想试探着沿线走去。
未过多久,一串呢喃声突兀地飘来。
“月光……啦啦啦……”
起初像是隔着水面的哼唱,渐渐变得清晰可闻。七八个稚嫩童音在树冠间跳跃对答,唱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调子。
“月光光,月光光——”
尾音拖得极长,所荡之处,苔藓在雾中亮起点点荧光。
“伶仃客遇陌路郎——”
贾想猛地转身,看到身后雾气凝成孩童轮廓。数道半透明的影子手挽着手,赤脚踩过满地荧光苔藓,每一步都留下青黑色的脚印。
他警惕地后退,撞上树干,树皮表面竟浮现出扭曲的人面纹路。
“道曲曲,长悸悸——”
最后一句童谣突然变调,一声尖锐的嗡鸣穿过贾想的耳膜,他捂住耳朵,指缝间渗出温热液体。
那些雾中影子开始绕着他转圈,腐烂的血液从他们空洞的眼眶里涌出来。
“阿郎棺里把笑扬!”
尖笑声炸响的刹那,所有雾影扑向贾想。他抓起几张引爆符往前一挥,明火轰然爆开,亮出雾影的真面目——竟是一群肤色青白的婴孩。
那些孩童不过周岁的光景,手脚肉如莲藕,脸上挂着夸张的笑,瞳孔上翻,痴痴地朝他抓来。
贾想手指张开,数十张符纸飞出,迸发的灵力推开了朝他聚拢的婴怪。
婴怪如烟般散开,融入浓雾中,笑声由远及近,空灵诡异。
嘻嘻哈哈,嘻嘻哈哈。
“月光光……”
“伶仃客……陌路郎……”
“棺中把笑扬……”
雾影在触碰贾想的前一刻溃散成萤火,其中几点幽光落在寻魂盏上,灯芯里将熄的蓝焰突然暴涨。
火焰舔舐着细线,贾想顺着指引抬头,呼吸顿时一滞——祝千龄正蜷缩在十步外的古榕气根间。
【系统,祝千龄体征如何?】
系统没有回应。
【系统?】
脑海中一片死寂。
贾想咬着下唇,朝祝千龄的方向跑去,靴底碾碎满地荧光苔藓。
“千龄?”贾想抚上祝千龄的肩膀。
那身影猛地颤抖,抱着膝盖往树根里缩了缩,乌发间露出一截苍白的后颈。
飘渺的笑声中,贾想听见祝千龄在喃喃自语。
他放轻脚步绕到正面,呼吸顿时一滞——祝千龄的瞳孔正在缓慢收缩,仿佛有人往他眼中倒入了融化的墨汁。
“祝千龄?祝千龄!”贾想晃动着祝千龄。
“不要……”
祝千龄嗫嚅着。
贾想恐那群婴孩现身,一手抄起祝千龄,一手提着焰芯抽筋的寻魂盏,沿着没有亮起荧光的方位跑。
“不能……”祝千龄睫翼不安地颤动。
贾想将耳畔贴近祝千龄,问:“不能什么?”
“不能……不可以……我……”
“什么意思?不能抛下你?”
身后的荧光步步迫近,贾想全身本就酸软,抱着祝千龄的手不禁有些脱力。
他将祝千龄往上颠了颠,祝千龄的头轻轻靠在他的颈窝处,头发挠得他微微发痒。
“闻人想……不可以……”
祝千龄干涩的嗓音吹进他的耳中。
一边是不停歇的嘻嘻哈哈,一边是祝千龄不断重复的不可以,贾想觉得自己要精神分裂了。
倏地,贾想的颈窝一凉。
他惊愕地侧头看去。
祝千龄细若游丝地呜咽着,空洞的眼眶中滚下泪珠,点点滴滴。
“闻人想,要活着……不可以接近……不能……我……活着……”
“活着……”
“活着……”
贾想被这几句话弄得云里雾里,颈窝的湿润更是令他心烦意燥。
“祝千龄!你说些什么呢!快醒——啊米诺斯——”
贾想没有注意身前竟是一处陡崖,一脚踩空,失重感裹住他整副身体。
他下意识将祝千龄护在怀里。
天旋地转。
青苔的潮味与血腥味交织着,贾想似滚轮般在坡上七撞八撞,这副躯壳被养得细皮嫩肉,每磕一下便痛得贾想直抽气。
漫长的摇滚。
贾想的脊背狠狠地撞上一块树桩,他才停了下来。
寻魂盏破碎,散在远处。
贾想全身疼得像是散架了,他吃痛地撑开一只眼,迅速地扫视着祝千龄。
还好,只有一些皮外伤。
不知何时,笑声已经消失了,雾气也变得稀薄,想必是到达安全的地带了。
怀中的祝千龄闭着眼,昏睡着。
贾想在地上躺了片刻,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
痛。
好痛。
贾想抹去眼角被疼痛激出的生理性泪水,身上脏兮兮的,银发湿得蔫巴。
“唉?闻人公子!”
不远处响起咎语山的声音,一道红色的身影朝他跑来。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咎语山浮夸地挑起柳叶眉。
她又转头看向贾想怀里的祝千龄,饱含担忧道:“啊呀,你的仙童这是怎么了?给我看看!”
贾想木着脸,郁闷地看着她展露自己短小的燕国地图。
然后双手一缩,抱紧了怀中的祝千龄。
咎语山没有强要,而是笑盈盈地背着手,身后探出了一个脑袋。
正是陈乐行。
“公子,属下失责!”
陈乐行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麻溜地跪下。
而贾想看向陈乐行宽阔的脊背,心动了。
贾想酝酿情绪,冷笑着骂道:“废物。”
他强撑着站起身,不由分说把祝千龄塞给咎语山。
“唉?”
咎语山下意识接过祝千龄,手中忽然多出了一个柔软的孩子,把她压得微微前倾,顿时懵了。
贾想却不管她的反应,转身命令陈乐行:“转过去。”
随后,他心安理得地趴在陈乐行的背上,布料下虬结的肌肉一僵。
“遵命。”
贾想询问:“你们方才经历了什么?”
“没遇到什么,”咎语山有些别扭地抱着祝千龄,跑去捡起支离破碎的寻魂盏,“我当时一眨眼就发现大家都不在了,我走走停停,就遇到了陈仙长。”
陈乐行颔首:“我也是。”
贾想神色复杂,望着前方稀薄的雾气,刚想说出自己的诡异经历,忽然注意到苔藓的荧光正在成片熄灭。
他抛出符纸,陈乐行注意到异象,手搭在剑柄上。
“跟上去。”贾想拍打着陈乐行的肩胛骨。
咎语山挨在陈乐行身侧,盯着熄灭的荧光,二人一步一步地挪动着。
最后一簇荧光在青石板上蜷缩成线。
那些苔藓如同被无形的手抚过,沿着某种规律次第暗淡。当最后一点幽光消失时,雾气像被揭开的帷幔般向两侧退去。
腐朽的木香扑面而来。
数座吊脚楼倚着陡坡错落排布,竹瓦泛着铜锈色。悬空层垂落的藤蔓间,褪色的蓝布条正在无风自动。每座廊檐都挂着竹编灯笼,灯罩表面爬满了霉斑。
咎语山用鞋尖挑起一根断裂的草绳,绳结处还系着半片龟甲:“这破地方,怎么感觉没有人?”
一行人走了几步,便瞧见一处空地上杵着几道人影。
正是萧敖等人。
“他们来了!”傀嘉朝他们招手,喜道。
萧敖瞥了眼昏睡的祝千龄,眸色转深:“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贾想摆手,将事情原委简单道来,略过了祝千龄的呓语。
闻言,所有人的神色皆是凝重。
“我们也刚到不久,没有遇到闻人公子所说的那些怪事。”车禾拿出治愈的丹药,递给贾想。
贾想服用道谢。
“你还记得那首歌谣唱了什么吗?”
贾想回想,顺着记忆里的调子,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月光光,月光光,伶仃客遇陌路郎……”
“道曲曲,长悸悸……”
“阿郎棺中把笑扬……”
一道银铃般的笑声自虚空中响起。
“月光光,月光光!”
“伶仃客遇陌路郎!”
众人呼吸一窒。
傀嘉将萧敖护在身后,拔出双刀。
他们循声望去,只见一颗藤球从吊脚楼转角处滚出来。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追着球跑了出来,足腕银铃随跳跃叮当响。
“道曲曲,长——”
女童将藤球往空中一抛,余光瞥见了外来者,歌声戛然而止。
她抱着球跑到玩伴身边,睁着两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车禾挂起和善的笑,问道:“小姑娘,你们是这寨子里的人吗?”
额间点着朱砂的小姑娘颔首,不怯场地说:“你们也是来祭拜宓娥娘娘的吗?”
车禾与他人对了对眼神,笑容可掬:“我们是来找人的,你们的长辈呢?”
抱球女孩小声道:“他们去营娘娘了。”
话音一落,竹楼深处传来铜锣闷响。
小姑娘们雀跃地张开手,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
“他们营神回来了!”
一阵节奏分明的敲锣打鼓声隐约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