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楚州城内走,雨势就越大,天像被捅了好几个硕大的窟窿,雨水哗啦啦地往马车篷上浇,姜见黎坐在车内听着外头的雨声,有好几下声音听上去都像天在往下砸刀子,让人忍不住怀疑车篷会被捅穿。
“楚州的雨比下官预想的要大得多。”傅缙一脸担忧地望向姜见黎,姜见黎的面色并未比他好上多少,正敛眸沉思着什么。
稍稍一想,傅缙就明白了。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城中情形如何。”外头乌云滚滚,没有日光,马车里头也昏暗得紧,傅缙盯着车窗,却什么都看不见,“希望城中粮仓尚能保全。”
姜见黎目光锐利地看了过来,傅缙所言正戳中她最为担心之处。
江南地区最大的转运仓,隆化仓,就在楚州。
“太仓令接管太仓也有一段时日了,不知有没有收到地方呈上的奏疏,其中可有提到隆化仓?”
大晋粮仓分为三种,一种叫做太仓,太仓设于战略要地,其中存粮皆为军粮,非军用不得出粮,第二种叫做义仓,义仓大小等级不一,大到郡州,小到县城,都会有义仓,义仓统归户部辖制,实际事务归地方管理,发生天灾人祸之时,各地依照所需从义仓调拨粮食进行赈灾,还有一种粮仓叫做转运仓,转运仓既做军用,也做民用,当大战一起,或地方发生大灾大祸,太仓与义仓的存粮难以应对之时,便会起用转运仓的粮食,转运仓多设于江河湖海等水运发达之地,便于起用之时其中粮食可由水路运往所需之地。
转运仓也归司农寺太仓署管理,但太仓署并无起用转运仓之权,若要从转运仓出粮,必得由天子亲自下诏。【1】
姜见黎口中的隆化仓建于承临五年,是长江南岸最大的一座转运仓,之前南方诸郡遭遇雪灾,各地义仓存粮不够之时,萧贞观就在萧九瑜的提议下,从隆化仓调拨了五万石存粮运往各地,缓解灾情,此次姜见黎听从萧九瑜之言,从楚州登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隆化仓在此。
民以食为天,楚州既有江南最大的转运仓,转运仓中存粮无数,若是隆化仓情形尚可,那么于稳住江南灾情将极为有利。
只是眼下这样的雨势,让姜见黎不得不做起最坏的打算。
“也许是下官多虑。”傅缙的安慰苍白无力,姜见黎需要的也不是避重就轻的安慰之言,她需要知道隆化仓实际的情形。
“姜主簿想了解隆化仓,下官陪同您一道去瞧瞧就是了。”
姜见黎沉默不语。
她担心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隆化仓是他们想看,就能看得彻底的吗?
愁眉不展之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孟识的声音再度从马车外传来,听上去惭愧又焦急,“姜特使,前面有一座石桥被连日的暴雨压垮了,这条路行不通,我们怕是等往回走,从另一条路前往道府。”
姜见黎倾身上前打开了车窗,从马车中探出半个身子向前方望去,雨势太大,视线模糊,隐隐约约地,她只能瞧见不远处有许多短曳打扮的人在往一处抗沙袋。
孟识被姜见黎的动作一惊,急忙拍马上前劝道,“特使,雨太大了,您还是赶紧回马车躲一躲吧。”
又继续看了两眼,姜见黎才缩回马车之中。
不过一会儿,她半个身子就被风雨淋湿了,傅缙秉持非礼勿视的君子之道,撇过头去。
马车缓缓后退,过了大约一炷香才有了继续前行的架势。
江南道府衙坐落在楚州第二大街治平街北侧,治平街地势稍高,积水比楚州其他低洼地好些,但仍有半条街被淹没在雨水里。
马车在治平街艰难跋涉了将近三刻,才走到府衙正门前。
正门檐下,上至江南道下至楚州的大小官吏已在此等候了半个时辰,这样的天被江南道行军总管强行征召前来迎接京中来的特使,其中有些人已经等得面露不耐,都暗道这位特使不过区区七品,却摆了一副好大的架子,但无论心中如何做想,都不敢当着仇总管的面抱怨。
不知是谁打头说了声,“来了来了,”已经有些懈怠的官吏立刻端正了姿态,恭恭敬敬地低头肃立。
仇良弼立刻领着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几名官吏迎下了台阶。
马车在门前停下,孟识下了马,接过部下递来的伞撑开,亲自为姜见黎遮雨。
府衙门前廊下乌泱泱地站了几十号人,还有四人直接撑着伞站在了雨中等候,姜见黎见状,眉心微不可查地一动,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打头的一人身着紫袍,袍服上有虎豹纹,虎豹纹为兽纹,意味着此人是武将,他年纪看上去在五十岁上下,眉心隐有倒“川”纹,应当就是江南道行军总管仇良弼。再看他身后左手边的那一位同样着紫袍的官吏,这名官吏衣袍上的花纹是孔雀纹,孔雀为禽,此人是文官,且能站在仇良弼的左侧,必定就是江宁郡郡苗在舟。苗在舟的右侧是一位着云雁纹绯袍的官吏,四十岁上下,眼睛看过来时自带三分笑意,此人叫做贺准,现任楚州刺史。
在这三人的身后还有一人,此人着白鹭纹绿袍,乃六品文官,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从紧绷的双肩来看,此人眼下定是极为紧张的,留都得六品官可不少,能在此刻被仇良弼单独拎出来的,此人官位定非比寻常,姜见黎猜测他就是隆化仓总管林沽。
对四人的身份有了大致的猜测,姜见黎含笑上前,视线从四人脸上一一掠过,微微颔首道,“仇总管、苗郡守、贺刺史、林总管,有劳诸位冒雨等候。”
绿袍官吏惊愕地抬头,直愣愣地朝姜见黎看了过来,姜见黎就知道她猜测的分毫不差,面上越发镇定从容。
仇良弼眉心的倒“川”纹在姜见黎笃定地唤出四人身份后,蓦地撑开,他露出一抹平和的笑意,拱手朝姜见黎见礼,“特使奉御诏远道而来江南赈灾,迎接您是臣等分内之事。”
姜见黎适时侧过半个身子,替萧贞观受了礼,也好让众人瞧清楚她腰间的濯缨。
濯缨是一把好剑,剑鞘低调古朴,但是它的前任几代主人都不可小觑,这足以让面前四人的神色为之一变。仇、苗、贺这三人姑且只是惊讶了一瞬就恢复了神色,唯独一个林沽,在瞧见濯缨之后,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
濯缨不仅是一把佩剑,还是一把真正饮过血的佩剑。太祖皇帝用它杀敌无数,打下大晋大半壁江山,凤临女帝用它斩过齐军,收复大晋北地,而承临帝,则用它斩杀过佞臣,肃清朝堂,如今,这把能杀敌,亦能斩佞的剑在姜见黎手中,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重新审视起姜见黎的来历。
是啊,若只是一名小小司农寺主簿,为何会成为此次赈灾特使?
能初次相见就唤破江南道头三位举足轻重的朝官的身份的人,又怎么会是一个一无是处,能够轻易糊弄之人?
仇良弼眉心的倒“川”纹又撑开了些,“特使,眼下雨势甚大,还是先入府衙吧。”
姜见黎回之以礼,“那便有劳仇总管了。”
仇良弼在前引路,苗郡守坠在后头吩咐人将姜见黎一行的行李搬入府衙,姜见黎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去开口道,“不必劳烦郡守,宋渭,你引人将行李先送去驿站。”
仇良弼脚下一顿,劝道,“驿站简陋,某已经在府衙安排好特使一行的下榻之处,特使还是留在府衙吧。”
“此处为江南道府衙,是仇总管及诸位同僚办公之所,下官怎好叨扰,我们住官驿便是。”姜见黎推辞道。
“特使此话言重了,如今楚州半个城都被水灾波及,驿站恐不安全,府衙地势稍高,特使住在此处也好让某等安心。”仇良弼继续劝说。
姜见黎不为所动,“仇总管有所不知,下官临行前,摄政王殿下特意奉陛下之命叮嘱过下官,眼下江南各郡身陷泥淖,您为江南道行军总管重任在肩,事务繁杂,万不可再给您添麻烦,还请仇总管见谅。”
仇良弼闻言朝北面一抬手,恭敬道,“臣谢陛下、殿□□谅,既是陛下的意思,某也不强求了,只是特使怕是有所不知,楚州形势虽不如其余郡、州来得危急,但是城中已然有数处屋舍被冲毁,为特使一行的安危起见,某就让孟识带一队人马随侍在侧,您以为这样安排如何?”
萧九瑜已经将她身边的宋渭给了她,暗中又有两方暗卫保护,姜见黎并不是很想要仇良弼的人,只是若三番五次拒绝他的好意,只怕会惹人不快。
有人在明处,总好过派人在暗处盯着她。
略一思索,姜见黎便同意了,“那便有劳孟将军了,仇总管请,下官今日前来是有一急事想要请教。”
一行人到了府衙正堂内,按位次落座后,仇良弼才询问道,“不知特使有何急事?”
“敢问仇总管,眼下楚州究竟到了何种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