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树海间,一辆青篷马车在阴影处缓慢移动,马车篷几乎与林海融为一体,移动时像风拂过林间涌起的绿浪。
今岁北方多旱,山间的树木却长得格外好,绿幽幽一片,参天高树遮住了头顶日光,酷暑与烈日被崇山峻岭隔绝,一入山中,清爽之气扑面而来。
此行随姜见玥一道离京的是一个唤作绛音的婢女,绛音从小习武,是宋渭半个徒弟,人瞧着瘦弱,却习得一身好身手,便是在宋渭手底下也能拆上八招。为了不引人注意,姜见玥这一回明面上只带了绛音和一名伪装成车夫的王府护卫宋遇。
三人出了京畿,一开始还走官道,但是越往东南靠近黄河的几个郡,遇上的流民就越多,大晋太平久了,一旦不那么太平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于是宋遇提议走山林道。
起初姜见玥心有犹豫,她想早些到达楚州,担忧走山林道会耽误过江的时间,经过绛音的劝说,才勉强同意走山林。此次出来是微服,马车上既没插摄政王府的府旗,也没挂翊王府的府灯,大灾之年,活不下去的百姓难免会有落草为寇的,若是走官道被盯上,他们人多势众,即便绛音和宋遇能招架得住,她也不想对被世道所迫的百姓动手。
还是走山林吧。宋遇从前当过山野流寇,后来时运不济劫了萧九瑜的车,被宋渭打得心服口服,给比自己打了两轮的宋渭当干儿子,跟随萧九瑜天南海北地走过几年,萧九瑜游历时就分外喜欢往山林里头钻,因而宋遇对走山林道有经验,加上有堪舆图,应当不会耽搁几日。
入了山才发现,原来山里头这么凉快。
可是姜见玥的心却并未跟着安定下来,她担心楚州那边的情形,担心得彻夜难眠,大灾之下,人心难测,何况江南富庶之地,利益牵扯盘根错节,行事一个不慎,后果难料。而姜见黎行事有时候不计后果,什么饵都敢放,她怕她将江南道的水越搅越混,终至局势失控。
想到此,姜见玥忍不住倾身敲了敲马车门,“宋遇,我们何时才能渡河?”
“娘子,最迟三日后便可抵达黄河岸。”宋遇的声音隔着马车门传至姜见玥耳中,她闻言蹙眉问到,“能不能再快些?”
“娘子,若是再快,怕是马也吃不住。”
姜见玥只好按捺住焦躁不安的心,靠回了凭几上。绛音拧开水囊递给姜见玥,“娘子,稍安勿躁,我们的脚程已经很快了,不会耽搁几日的。”
姜见玥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手抵着水囊将它推回去,“绛音,我记得你是江南人吧?”
绛音拧上木塞,回道,“是,婢子江南道浙安郡人。”
姜见玥原还想问什么,但随即又记起绛音是个孤女,很小之时就被她阿娘带了回来随她北上京城,应当不记得家乡之事,便住了口,靠在凭几上阖眸。
绛音以为她在闭目养神,安静地坐在一旁不再打扰。
山间除了树叶被风扬起的“沙沙”声,再无其他,连只鸟鸣都不曾传出。
第二支白烛燃到底,火苗摇晃两下,转瞬而逝,只余一缕苒苒升起的白烟,在熹微晨光中氤氲。
姜见黎从案间堆积如山的文册中抬起头,看向从窗缝间漏进来的一线晨光,才恍然意识到,天都亮了。
揉着肿痛的双目来到盥架旁,用盆中冰凉的水揉搓了一会儿眼睛,待肿痛之感稍稍消散,她又重新坐回到案几后。
看了一夜的文册,思绪却还算清晰,她从文册中的万千数字之中抓住了一根细微的线,只要这根线是从承临末年伸展过来的,那么就意味着她的猜测是对的,如今就看傅缙那边是否有同样的发现了。
那边的文册多,姜见黎决定等一等再去瞧傅缙的门,她想先去留宫一趟,了解昨日宫门施药的情况。
才打开房门,就遇上了傅缙。
傅缙睁着一双熬得通红的双目,一只手高高抬起,两指微曲,显然是想敲她的门,结果她先一步打开了房门,傅缙急忙后退半步,躬身道,“下官有急事想讨饶主簿。”
楼下似有人影掠过,姜见黎佯装未觉,侧身让开了路,“太仓令请。”
房门重新阖上,姜见黎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傅缙将怀中抱着的几摞文册重重放在案几上。
“这些文册有问题?”姜见黎走过去,低头瞧见最上面一本的落款是“熹和元年”,她便又补充了一句,“从熹和元年开始才出现问题?”
“确切地说,是熹和元年秋。”傅缙将文册翻至后半部分,指给姜见黎看,“这是熹和元年秋新粮入库时,隆化仓出纳的霉米数目。”
隆化仓规模宏大,四百多窖的粮食,难免会有保存不当的,每岁两季新粮入库前,发霉损坏的旧粮便会被清除出仓,一来给新粮腾地儿,二来,也是以防霉变的粮坏了其他的好粮。霉粮各仓皆有,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只是傅缙单独指出来,就很不一般了。
“哦?这些霉粮怎么了?”
“主簿您请看,这熹和元年秋隆化仓出纳的霉米足有万石,”傅缙痛心疾首道,“万石,一整个一号粮窖之数!”
姜见黎顺着傅缙的指尖看过去,文册上果真记着“万石”之数。“这个数目不对?”她面露疑惑,虚心求解。
傅缙沉声回道,“熹和元年,风调雨顺,别说江南不曾遭灾,便是整个大晋,甚至是西北恶劣之地,都无大灾发生,而隆化仓却在熹和元年出纳的万石霉米,主簿您难道不觉得有异吗?”
“只一个熹和元年,并不能够说明什么。”
傅缙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急忙抽出压在最底下的一本文册,轻车熟路地翻到霉粮出纳那一篇指给姜见黎看,“这是承临二十七年的秋的出纳册,霉粮不足一千石,”生怕姜见黎发现不了其中差别,傅缙又补充说,“下官清除地急得,承临二十七年夏末,江宁郡发生过夏涝,规模不大,但是楚州亦有遭灾。”
“不止熹和元年,应当说从熹和元年开始,隆化仓每岁的霉粮都在两万石左右,下官只看到熹和二年,不知主簿有何发现?”
姜见黎拿出早就记下的数字丢给傅缙,“太仓令自己看吧。”
傅缙接过尺把长的白宣,定睛一瞧,双目差点瞪出来,“熹和三年,出霉粮,一万五千石?昭兴元年……”
“昭兴元年春,出霉粮五百石。”姜见黎想也不想就背出了数字,“这些文册上的数字意味着什么呢?太仓令?”
傅缙撑着白宣,声音发涩,“这,怎么可能呢?”
“可能什么?又不可能什么?”姜见黎笑道,“江南道不可能监守自盗?”
“若被发现,可是死罪!”傅缙压低了声音。
“若不是去岁起接连不断的天灾,未必就会被我们发现。”姜见黎反驳。
“这……”
“太仓令,你仔细想一想,隆化仓的存粮皆来自江淮之地,怎么会出现湘宁郡岳州的槐米稻?”姜见黎的眸光发冷,“可能是什么原因呢?”
傅缙登时脊背发凉,“是,是为了,堵存粮数量上的缺口?”
“是为了不让我们发现隆化仓中的异常,”姜见黎从傅缙手中抽回白宣,铺开在砚台上,任浓黑的墨汁将上头的数字浸染,乌黑一片,什么痕迹都没了。
傅缙看着白宣上的一团乌迹,喃喃开口,“难道文册上的数目也是假的?”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傅缙忽然道,“不对,既然文册上的数目作假,那为何不作假如真?非得留出这么大一个破绽?从一千石到万石,未免太引人注目了些……”
姜见黎的眼前浮现了一个人影,一个面对她时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手足无措的人影,既然敢做这等监守自盗的事,会是胆小如鼠之辈?
留有破绽的何止是出纳册。
推开文册,露出案几一隅,不多时,屋中便响起了轻微的动静,像小猫的爪子抓过,又像老鼠啃食食物。
傅缙疑惑地看着姜见黎手中连贯的动作,按下好奇,极有眼力见儿地没开口,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他能探听的。
姜见黎的动作一停,窗户外陡然响起了一道轻微的风声。
莫名的,傅缙感到背上像被猫尾划过,整个人一激灵。
姜见黎掀起眼皮看他,“太仓令怎么了?”
傅缙摸了摸后脑勺,声若蚊讷,“没什么。”
既然傅缙没问,她也就无需多此一举主动告知,反正总有一天萧贞观会让他知道暗卫的存在的,姜见黎话锋一转,问,“那么对接下来的事,太仓令有何高见?”
“接下来?”傅缙显然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没想出什么行之有效的法子,赈灾之事迫在眉睫,大疫又随时会蔓延开来,可短短数日之内就将江南道内的障碍全部清除,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傅缙觉得,没可能。
姜见黎读出了他的为难,直接道,“虽是异想天开,但也并非全无可能。”
“凭什么?”傅缙闻言脱口而出,“就凭主簿与下官二人所率领的不足百人的赈灾队伍?还是凭主簿手中的濯缨剑?”
江淮重地,天下粮仓,延和末年永嘉初年,为拔出打头的几个世家大族,已经动荡过一次,后来便以□□为上,否则就凭文册漏洞百出的那几个数字,怎会从未有人质疑,调查过?
傅缙甚至怀疑京中对此心照不宣,若非大灾发生不得不动用隆化仓存粮,此事便会一直对此事置若罔闻。
“濯缨剑,也不是用不得。”
“主簿不可,”傅缙连忙出声阻止,“大灾之时人心本就不稳,若此时掀起血雨腥风,难保不会有人浑水摸鱼,趁乱行事。”
姜见黎不置可否,她还怕动静太小掀不起血雨腥风,不见血光,怎么能起震慑之用。
不过她没对傅缙挑明,而是诱导道,“太仓令,那么多的霉米总要有个去处,你觉得,这个去处在何处?”
赃物总是得销赃的,一直留在手中,就是活脱脱的罪证。
“下官想到一处地方。”傅缙拱手请示,“主簿能否容下官独自前往查探?”
“独自?”姜见黎略一思索便同意了,“那么你自己小心。”
傅缙领命而去,他离开后,屋内再度响起一阵轻微的动静,很快随风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