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沽死了,死不见尸,连他府上的人都不知他因何而死,楚州一时之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有说城中进了贼寇,会于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人性命,夺人钱财;也有说林沽是被疫鬼夺去了性命。
江宁郡守苗在舟派人镇压流言,可在大灾与大疫接踵而来的时候,强硬的镇压手段,只会让流言甚嚣尘上。于百姓而言,林沽究竟怎么死的,又因何而死,并不重要,楚州这水越发浑浊,时局越发动荡。
人心浮动,对楚州乃至整个江南道在赈灾救灾一事的态度上,更加不满,于是他们寄希望于从京城远道而来的赈灾队伍。
之前,他们觉得,一个小丫头带领的赈灾队伍,成不了什么大事;而今,他们又觉得,这位年纪轻轻的姜特使能打开留宫的药库为他们施药,便也能救饥救灾,填饱他们的肚子,让他们在昭兴元年的水灾中活下去。
姜见黎也不负众望,从林府出来后,以天子赈灾的明诏和摄政王印,强势接管了隆化仓,有不服者,有推脱者,皆被她当场罢免了官职,仇良弼的人迟了一步,被宋渭挡在仓门外,没能踏进去半步。
各自的态度已经挑明,隆化仓主管权争夺一事可大可小,江南道大小官吏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是缴械投诚,还是作壁上观,亦或是助纣为虐,都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姜见黎将濯缨剑明晃晃地悬在隆化仓仓门下,此剑只作震慑之用,能让人投鼠忌器的,从来只有生死。
隆化仓的这一番动静,仇良弼记在了心上,接管的人被姜见黎挡在门外之后,他就没有再干涉有关隆化仓的任何事,出粮也好,施粮也好,全凭姜见黎一人做主。
江南府衙,树笼之中,绿影浮动,夏蝉燥鸣。
贺准早已方寸大乱,大汗淋漓地跪在仇良弼脚边,祈求他能够力挽狂澜。
“林沽的尸首找到了吗?”仇良弼却只字不提隆化仓之事,他只关心林沽去了哪里。
“未,未曾找到。”
“那你不去查,天天往这儿跑做什么?”仇良弼显得十分平静,“难不成本官知道林沽在哪里?”
“不是下官不查,实在是此事蹊跷,根本无从查起,”贺准诉苦道,“林府的人上上下下都盘问过了,千头万绪也理不出个什么。”
“谁都知道这事儿蹊跷,难道蹊跷就不查了?”仇良弼问,“你以为姜见黎把濯缨挂在隆化仓门下是做给谁看的?查不到,也得有个查不到的结果!”
“您的意思是?”
“什么叫‘我的意思’?林沽这事儿你还没看出来?”仇良弼的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人家根本就不想让我们查得到,是在挑衅咱们呢!”
“挑衅?”贺准摸不准,于是试探道,“难不成是,他们?”
“谁都不清白,至于最后谁能全身而退,还不是看那位姜特使能查出什么,”仇良弼倾身问道,“贺刺史,你说,若是赈灾的队伍一直被楚州拖住了的手脚,于谁最有利?”
贺准顿时犹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道,“这,这也忒不上道了!”
“濯缨都祭出来了,江南道必得见血光,谁都不希望流血的是自己,这个关头还谈什么道义不道义的,”仇良弼抬手在贺准肩上拍了拍,“既然有人先出手做了初一,那就不要怪我们做十五了。”
贺准明白了,明白了才更加惊恐,“仇总管,这,这,这……”
“早说过,要她命的又不止一个人,我们不过顺水推舟。”仇良弼起身,仰头看向头顶繁茂的枝叶,枝叶之外,是烈日与青天,“就像他们杀了林沽一般。”
傅缙已经三日没有消息了,他手底下的小吏就差跪在姜见黎面前,请她顾及顾及太仓令的生死,姜见黎估摸着时间大差不差,便让宋渭带着所有能动用的人手出去,打探傅缙的消息。
傅缙消息还没传得回来,皖南的消息先一步到了,消息只有四个字,皖南决堤。
送消息来的人,自称是铜州的一个参军,从他的口音听来,确为皖南人无疑。
姜见黎捧着盖了铜州刺史私印的文书犹豫不决,参军瞧出了她的犹疑,“扑通”一声就给她跪下了,声泪俱下地向她哭诉皖南此次受灾之严重。
“若真如你所言,铜州决堤,为何不向皖南郡守回禀,亦或是上禀江南道,而要越过地方官吏,向本官通晓?”
参军听了问话,一句不发,只摇头叹息不止,末了,恳求道,“请特使做主。”
“本官此行奉的是赈灾诏令。”姜见黎道,“无权越过地方行政,染指你皖南郡之事。”
“特使既说此行为赈灾,那么下官请求特使前往铜州赈灾。”参军据理力争。
“本官对皖南自有安排,等太仓令回来,本官自会派他前往皖南。”
“那么敢问特使,太仓令何时可以启程?”
“太仓令眼下还有别事,等他办完事回来,本官自会告知于他。”姜见黎丢下这一句话转身便进了屋子。
参军请不到人不愿离开,姜见黎每打开房门一次,就能看到他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
有人铁了心要将她请去皖南。
能被瞧出来的阴谋,是阳谋。
姜见黎靠在门框处,抱臂俯视跪着的参军,问道,“此去铜州需几日?”
参军一愣,随即目露激动之色,“至多两日!”
“今夜出发。”
江畔,篝火明灭。
宋遇将用火炙热的胡饼递给绛音,绛音将最外头一层被烤的梆硬的外壳撕去,麦香便发了出来。
“娘子,用些吧。”绛音将胡饼送到姜见玥眼前,姜见玥就着绛音递过来的姿势揪下一小片,“我吃这些就够了,其余你们二人分了吧。”
绛音瞧了瞧手中的大半块胡饼劝道,“娘子,后头还要渡江,您再用些?”
姜见玥轻轻将胡饼推开,“不必了,你们吃吧。”说着,她将手中的一小块胡饼含入口中,慢慢咀嚼。胡饼有些干涩,噎得她止不住咳嗽,夏夜的江风倒灌进口中,带来的水腥气让她胃部一阵抽痛,背过身去扒着芦苇干呕不止。
为了尽快渡江,他们一行连日不眠不休地赶路,宋遇和绛音倒是尚能坚持,姜见玥养尊处优多年,身子受不住,已经烧了三回,今日好不容易退烧,绛音原想着在江北岸休息一日再南渡,可姜见玥怎么也不肯,只说进了楚州自有机会休息,就在这江边登上一夜,等天亮了立刻过江。
绛音拍着背给姜见玥顺气,姜见玥抓着芦苇缓了好一阵才止住不适,“眼下什么时辰了?”
宋遇抬头数了数星斗,“娘子,眼下正是丑时。”
时辰过得太慢,姜见玥扶着绛音起身,踩着芦苇在江边来回走动,是不是眺望对岸。江的南岸漆黑成片,什么都看不见,像无尽的深渊。
“娘子,夏日天亮的早,您不妨靠着婢子休息一会儿,等天亮了,婢子再唤醒您?”
姜见玥睡不着。
江风拂过芦苇荡,沙沙作响。
铜州在楚州的西南,去往楚州,得先经过芜州。
两人两马,出行用的是铜州府的官文,姜见黎隐藏了身份,想瞧瞧各路人马会怎么各显神通。
参军带她走的是小道,小道比官道快,但是也难行,一路上时而会遇上荆棘,马儿也随时都有受惊的风险。
去岁上林苑赛马,姜见黎从马上摔下过一次后,萧九瑜就命宋渭教她控马,今时今日恰好能派得上用场。
参军瞧见了,佩服道,“特使好骑术。”
头上的兜帽被夜风垂落,发丝被热汗打湿,紧贴在脸颊上,姜见黎嫌痒,改为单手握缰,另一只手去撇开脸颊上的发丝,听了参军的奉承,谦虚道,“算不得好。”
参军不说话,手中的缰绳渐渐收紧,姜见黎瞧见了,也跟着收紧了缰绳。
“这就到了?”姜见黎张目望去,大约十几里外,隐约火光绵延。
“过了前头的关口,才是过了芜州。”参军解释道,“走那头走有些绕。”
姜见黎心领神会,“我不太熟悉皖南地形,一切都听你的安排。”
参军得了准信才敢带着姜见黎继续走小路,越往偏道上走,姜见黎就越是笃定此行到不了终点。
出楚州的时候能用铜州府的官文,为何入了皖南反而不能用了?是芜州不可靠,还是想掩藏她的行踪?
怎样都好,她只想快些解决江南道这一团乱麻。
另一边的江南道府衙,仇良弼正听官吏回报林沽之死的调查结果,忽然听闻姜见黎独自离开了楚州,大惊失色。
“特使身边可有人保护?”
“听看守城门的人说,与特使同行的,只有一个男子,那男子带着铜州府的官文。”
“铜州?铜州不是决堤了吗?”仇良弼“腾”得从高桌后站起,“速去给孟识传令,铜州危险,立刻增派府兵前往护送特使!”
太极宫勤政殿。
萧贞观抱着锦被从御榻上坐起,这是她今晚第五次从梦中惊醒。
守夜的扶疏听到动静,立刻掀开了床帘,“陛下,可要传召奉御?”
萧贞观仰面躺下,扶疏连忙拧了帕子为她擦去额上的冷汗,“陛下今夜如此多梦,不若臣去传召尚药局为陛下煎一副安神的汤药来?”
“不必传召尚药局,”萧贞观翻了个身,心有余悸地闭上双眸,滔滔江水激荡拍岸的情景再度浮现,挥之不去。
萧贞观一把扯开床帘,赤足下了榻,一边往殿外走,一边扬声道,“速传钦天监司监前来见朕!”
她从未见过长江,可是梦中那么快被江水溺毙之感是如此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