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灾多事的昭兴元年在轰隆作响的爆竹声中结束,被无数人寄予希望的昭兴二年在漫天璀璨的烟花中到来。
时辰已至,宫门大开。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井然有序地穿过皇城门前往立政殿为天子贺岁。贺岁之后,萧贞观吩咐宫人将早就备下的压岁银分给百官,而后带领百官前往太庙祭拜大晋先祖。
姜见黎一大早便入了宫,穿着一身五品官的绯袍隐没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听候礼官的引导,给大晋先祖行跪拜之礼。
隔着重重人头,她望见了凤临帝的牌位,与镇国晋宁夫人的牌位并立于正中,正后方是景和帝后的牌位,再往后则是大明帝后。
都说荣华富贵过眼云烟,权势地位人死即逝,可看着眼前的一个个牌位,姜见黎觉得,死与死,也是不一样的。
帝王之死叫做崩,皇亲国戚之死叫做薨,而平民百姓的死,就是死。
这就是差别。
她不想死的鲜为人知,才走到了这里,而从她脚下这个位置到萧贞观的身后,一共有九排,看着十分遥远,但事在人为,她总有走过去的一日。
祭典结束后,已经是巳时三刻。按照惯例,正旦之夜,帝后会在宫中设宴,夜宴设在观政殿西面的麟趾殿,五品以上官员及命妇皆会列席,而从熹和元年开始,正旦大宴便同从前有了些许不同,较之以往多了一个章程。
凡是列席的文武百官、内外命妇,每家都要向天子进献一盏灯笼,十五日后的上元节,这些进献的灯笼会被悬挂在宫内各处,充作装饰,而天子会选出其中最好的一盏加以赏赐。
为了以防文武百官在用料上鎏金镶玉,一味追求奢靡,每岁天子所点为上品的灯,都是简简单单的普通灯笼,无论是骨架还是灯笼上糊的纸都十分普通,选何人所制之灯,但看当年何人的政绩最为突出,献灯,不过是为着有个格外恩赏的由头。
今岁的正旦大宴将献灯这一章程保留了下来,但是也有所不同,熹和帝定下这个献灯之仪同多年前昭敬皇后所创上巳节千诗宴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为着制衡前朝,萧贞观尚且还不明白其中的门道,所以她将这一章程做了改动。
今年的夜宴上,不仅文武百官要献灯,内外命妇也要献灯。
因而夜宴上出现的灯笼比从前多了五成不止,人人身边都立着一个盖了粗布的灯笼,麟趾殿内活像个卖灯笼的集市。
这是萧贞观今夜最为期待的章程,酒过三巡之后,殿中气氛也热络了起来,吴大监便在她的示意下高声宣布,“请诸卿命妇向陛下献灯!”
萧贞观急忙摆出一副兴致勃勃之态,这时,殿外响起了通禀声。
“太上皇到,皇太后到。”
正旦夜宴,按理说,太上皇夫妇也应当出席,可是太上皇前天就派了人来太极宫告知萧贞观,说这个热闹他与苏后就不凑了,没曾想,人还是来了。
在此起彼伏的请安声中,萧贞观急忙起身,亲自下御阶迎接太上皇夫妇,“阿耶阿娘,不是说今日不凑这个热闹吗?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太上皇笑着望向萧贞观,“怎么,吾儿这是不想让阿耶阿娘来参宴?”
“儿岂敢,今年阿姊阿兄们都没回京,就只剩儿孤零零一个在这太极宫过节,阿耶阿娘能来,儿自然高兴得紧!”
“孤与你阿娘本也不想折腾,但一想起今夜似乎有个献灯之仪,也是兴之所至,这才过来瞧瞧,”说到此,太上皇故意问道,“孤不会来的不巧,献灯已经结束了吧?”
“阿耶阿娘来得正巧,尚为开始呢!”
将太上皇夫妇扶到高台御座一侧坐下,萧贞观给吴大监递了个眼色,吴大监立刻道,“献灯开始!”
这献灯的先后顺序十分特别,并不是依照官位爵位品级的高低,而是在入宫之时抽签定下的,谁先谁后,全凭运气。
姜见黎翻开手中的签子确认了一番,她是第五十四个,比较靠后。
她在看签子的同时,坐在命妇席位那一边的魏延徽也在看她。
“阿徽,你在看什么?”姜见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状似无意地问。
魏延徽收回目光,紧张地问,“阿姊,你说我做的这盏灯,陛下会喜欢吗?”
姜见玥怔愣了一瞬,大约不明白魏延徽为何会这般问,因为在她看来,陛下喜不喜欢这盏灯,根本无足轻重,但是转念一想,她就明白了。
阿徽不是她,阿徽一直在楚州长大,甚少接触到外人,更遑论皇城里头的这些波诡云谲,她并不明白献灯背后的真正意义,在她眼中,灯只是用来讨陛下欢心的一样物件。
“陛下喜欢什么,岂是旁人可以猜测的,”姜见玥隔着袖子捏了捏魏延徽的手,哄道,“你不必紧张,无论你献上什么,陛下、太上皇与太后,都不会与你为难。”
“为难?”魏延徽摇头,“阿姊,我听不懂。”
“听不懂也无妨,万事有阿姊,”姜见玥垂眸望着魏延徽脚旁的灯,露出一抹极淡的笑,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这盏灯出自你手,同旁的灯相比,已经很幸运了。”
魏延徽没听到姜见玥说了什么,低下头去检查被粗布盖着的灯。
今夜进献的灯五花八门,木灯、纸灯、琉璃灯等什么材质的都有,样式也千奇百怪,有提灯,有悬灯,有座灯,还有什么香炉灯,一眼瞧上去都不名贵,但一眼看上去都匠心独具。
于是签号排在后头的人,忍不住开始紧张,即便他们清楚地知道,灯长什么样,同赏赐落在何处,并无半分干系。
魏延徽抽了个五十五的签,起初她觉得这个签子太靠后了些,有些不占优势,但是经过姜见玥不断地安抚,她稍稍放松了些,然而等到第五十四个人起身时,她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
“第五十四,请司农寺姜寺丞上前献灯!”
一连看了五十三盏灯,听了五十三回换汤不换药的吉祥话,萧贞观本都有些疲乏了,心不在焉地自顾自饮酒,等到吴大监的声音响起,被她捕捉到“姜寺丞”三个字,她立刻来了精神,将脊背挺得笔直,目光不自觉追随着高台下那个起身的人。
察觉到萧贞观目光的变化,姜见黎不慌不忙地提着包袱上前行礼,“臣司农寺丞姜见黎,恭请陛下圣安,吾皇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一直旁观静默不言的太上皇忽然开尊口,饶有兴味的问,“姜寺丞的灯瞧上去比旁人的都要大,不知是个什么?”
“回太上皇,请容臣打开。”
姜见黎那双骨节分明的双手搭上了包袱顶端的结子,一手各扯着结子的一边,缓缓用力,萧贞观看得心也跟着紧绷起来,结子受了力忽得松开,裹在外头的粗布没了约束,骤然四散坠落在地,里头的灯露了出来。
萧贞观一颗心被高高吊起,坐立不安地握住御座的把手,指尖因着用力而隐隐发白。
殿中罕见地变得寂静无声,夸赞声没有,惊讶声没有,连呼吸声似乎都停滞了。
姜见黎进献的,是一盏四面走马灯。杨木为鼓,白帛糊面,四面图案以缠花嵌就,一面春景,平野花繁,一面夏景,夏荷满塘,一面秋景,银杏铺地,一面冬景,寒江垂钓。
心思奇巧,可谓狡猾。
殿中许多人大抵都这样想。
正旦不献奇技淫巧之灯,这是文武百官心照不宣的规则,而今夜的姜见黎,很显然在试探这个规则。
若说她犯了忌讳,她所用的材质皆十分普通,便是缠花,不过也是铜丝和蚕丝线制成,又不曾镶金嵌玉,算不上奢靡,可若说她没犯忌讳,在座臣工怕是也不能认同。
今日献什么灯的都有,偏她献了工艺繁复的走马灯,又别出心裁的以缠花代画笔,在四面绘出四季之景,这得耗费多少人力才能完成?
而说她狡猾,恰恰就在她用了缠花。
缠花是何人所创,在场谁人不知?那江宁郡主为大晋开辟四海商路,风里来雨里去,一年到头的也不见个人影,一人可抵百万军,且又是真正的良将之后,便是看在这段因果上,他们也觉得姜见黎今日不会受到斥责。
若陛下喜欢,她赢了君心,若陛下不喜,明面上也会过得去。
进可攻退可守,不可谓不狡猾!
别管姜见黎在献灯时有没有想得这么深,反正在在场百官心中,她就是这么想的。
太上皇看见走马灯后,嘴角噙出了一抹笑,极为和蔼的,像是长辈见到晚辈绞尽脑汁为自己贺岁的那种慈爱的笑。
可他本就不是姜见黎名副其实的长辈,他是执掌了天下几十年的大晋承临帝。
姜见玥心中七上八下的,为姜见黎,更为翊王府捏了把汗,她忍不住去看萧贞观的神色。
萧贞观的面色已经变了几变,从一开始的惊叹,到错愕,再到眼下的紧张,而这紧张之中又潜藏着怎么都让人忽略不了的激动。
周遭一切打量的目光都似与姜见黎无关,她从容自若地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叉着手,等待高台之上的判决。
“姜寺丞这灯……”
太上皇的话才起了个头就被萧贞观截下了,“姜寺丞这灯,心思玲珑,”一旁压力重重的目光让她有一刹那的畏惧,但她还是咬牙顶了下来,“要论工艺,无可挑剔,只是……”她故意停顿一番,吊足了百官的胃口,而后才道,“罢了,今日正旦,合该喜乐,姜寺丞也是一番美意,朕不忍辜负,朕便拿自己私库里的钱买下这盏灯,姜寺丞,你将此灯换得的银子送去京中存善堂吧。”
姜见黎缓缓叩首,“是,臣谢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