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那日,萧临烨很早就醒来了。
军帐之中的床榻,并不似行宫的那般宽敞,深色的帘帐笼罩着这一片小小的空间,裴兰卿正枕着他的手臂,安然睡在他的怀里。
两人的发丝在枕畔纠缠着,一眼看过去,竟也难分出彼此。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萧临烨还记得当初,他们乍然将真相说开,头一次与裴兰卿同床共枕时的场景。
那时他极力地想要与太傅亲近,但两人间还是有着难以抹去的不习惯,像是隔了层极薄的纸,还未被他们撕开。
时至如今,他们早已习惯了彼此的怀抱,习惯了相拥入眠,在晨起时第一个看到对方的脸。
“唔……”睡梦中的裴兰卿,似乎被腹中的胎儿所惊扰,他只是皱皱眉头,萧临烨的手就已经贴到了他的肚子上,为他轻轻地揉着,想要安抚里面的孩子,让他多睡一会。
可惜裴兰卿还是醒了过来,缓缓地睁开了眼眸:“烨儿……”
“你是不是该出发了?”
萧临烨一手圈揽着裴兰卿的身子,低头在他额上落下亲吻,声音低沉又带着无限的爱意:“时辰还早,我再陪太傅睡一会。”
裴兰卿抬眸望着萧临烨,伸手抚上了他的脸,又轻轻地遮住他的眼睛:“既然说要陪我睡一会,怎么不闭上眼睛?”
萧临烨的嘴角扬起笑容,他顺从地倒在了裴兰卿的身边,却将人拥得更紧:“好,我听太傅的,闭上眼睛好好睡。”
裴兰卿这才收回了手,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彼此的呼吸暖暖地交融着,平静又绵长。
又过了许久,老太监添瑞凑到了帘帐外,轻声提醒着:“陛下,时辰到了,该起身了。”
萧临烨本就睡得极浅,这会立刻睁开了眼睛,眸中一片清明。他本不想惊动裴兰卿,但裴兰卿还是也跟着醒了过来。
“太傅不必起来,我——”萧临烨还想按住裴兰卿的肩膀,可裴兰卿却握住了他的手:“烨儿,我想亲手为你披甲。”
萧临烨望着裴兰卿的双目,喉结上下滑动着,终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好。”
“我先去梳洗,太傅等我片刻。”
萧临烨掀开床帐起身,几个小太监就簇拥着为他收拾,裴兰卿靠坐在床榻上,看着萧临烨的背影,手却紧紧地按住了自己坠隆的肚子。
他压抑着声音,忍过了一阵缩痛,等待萧临烨回身看他时,裴兰卿却已经又是那安然等待的模样。
就这样,萧临烨换好了衣裳,太监们也将沉重的暗金战甲,抬到了床榻之侧。
裴兰卿这才有些费力地起身,好在萧临烨结实的手臂,立刻支撑到了他的腰侧,托扶着裴兰卿来到自己的身边。
两人之间是不需任何言语的默契,萧临烨扶着裴兰卿的身子,裴兰卿将那暗金铠甲披到了萧临烨的身上,用细瘦的手指系好每一道暗扣。
他的眼眸之中,是大齐最为年轻有为的帝王,也是他英姿勃发的爱人。
直至所有的铠甲部件都穿好,裴兰卿才有些体力不支地靠在了萧临烨的怀里。
萧临烨将裴兰卿重新抱到了床榻上,自己半跪下来,俯身去吻他唇。战甲的微凉与唇畔的温热交织在一起,让两人越发难舍难分。
“从前我出征的时候,总是盼着有朝一日,太傅能为我披甲,如今终于实现了。”
“烨儿——”裴兰卿握着萧临烨贴在自己脸畔的手,低声唤着他。
可随即那声音,又被萧临烨的吻所打断,萧临烨再次深深地吻着裴兰卿,直到帐外传来众位将军的脚步声。
“太傅,我去了。”萧临烨抵着裴兰卿的唇,缓缓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裴兰卿的气息还萦绕在唇间,他向着萧临烨点了点头,却又在萧临烨转身的瞬间,从身后抱住了他。
“烨儿,早些回来,我和孩子们都等着你。”
萧临烨攥住裴兰卿的手,重重地应了声“好”,却再也不敢回头,生怕再多看一眼,就会生出更多的牵绊,他终是迈开步子径直离开了军帐。
在帐外阳光照在他身上的刹那,温情与爱恋便被他藏在心底,眼眸中只剩下如鹰的凛冽,他一手握住长枪,翻身坐于战马之上。
暗金的战甲流着刺目的光华,笼罩着这位战神帝王,尽管数年不曾上阵杀敌,但他身上嗜血的杀意,却再次降临。
“走。”
裴兰卿坐在床榻上,直到萧临烨的身影彻底走出军帐,他的脊背才骤然躬下,双手死死地按住肚子,额头上已经因为疼痛,而被冷汗浸湿了。
“太傅!”老太监添瑞顿时失声赶了过来,裴兰卿却艰难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地对他说道:“去……传冯太医来,不许泄露半点消息。”
“去,快去……我大约是要生了……”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无力地倒在了床榻间,高隆的肚子一阵阵紧缩着,疼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添瑞哪里敢耽误,忙叫两个脚程最快的小太监,将冯太医请到了帐中。
冯太医对此其实并不意外,裴兰卿本就怀着双胎极易早产,他近来诊平安脉时,就已经预料到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
所以被小太监请来时,他也早已做好了准备,来到床榻便触诊着裴兰卿的肚子。
“唔……”冯太医的手按在他肚子上的瞬间,裴兰卿痛得几乎眼前发黑,但萧临烨不在,他只能竭力保持着清醒,询问自己的情况:“冯太医……孩子的情况如何?”
“太傅放心,两个孩子的胎位都不错,有望顺产——只是如今时候还早,太傅怕是还要受些痛楚了。”
裴兰卿闻言,得知孩子没事后,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他闭上眼睛强忍过一阵痛意:“那就劳烦你……保我们父子平安……”
萧临烨并不知此刻军帐中发生的事,这些日子以来,随着昭疆人的败退,他们已经将营地驻扎在昭疆王都之外不到三十里的地方。
此刻他骑于骏马之上,率大军疾驰间已经隐隐可见那王都的城墙。
就在这时候,他却忽然听到南方又传来阵阵马蹄声,顿时警戒四起,萧临烨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墨色地眼眸等待着杀戮降临。
可出乎意料的是,来的人竟然是利王萧焕延。
他带领封地属兵,见到萧临烨后,纷纷下马跪于军前:“臣弟率亲军三千,愿助陛下一臂之力,共平昭疆之乱!”
萧临烨立于马上,目光审视着素来软弱老实的利王,知这是裴兰卿那晚的一番话起了作用。
他长枪一挥,声如洪钟贯耳:“好,既然来了,便都是我大齐的好军士!”
“随我出征,攻下昭疆王城!”
军中随即爆发出如同山崩地裂的应和声,萧临烨再次驱使着战马,带领数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向着那王都而去!
他犹如杀神降世,用绝对的力量,冲击着昭疆原本就已摇摇欲坠的防御。
死守半月的城门,终于在那日午时,被轰然洞开,城中驻守的昭疆人,立刻陷入了无尽的恐慌,四散奔逃。
萧临烨却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铁骑向着那王城蜂拥冲去,沿途抵抗的士兵,不计其数地被他战于马下。
他们的头颅滚落在地,泛着血色的眼眸中,还倒影着萧临烨如同修罗般的身影。
再无人敢战,再无人敢拦,萧临烨就这样骑着战马,一路冲入了昭疆王宫,来到了殿宇之外。
他勒住了手中的缰绳,没有继续向前,因为此时此刻,萧临烨看到了昭疆王正手持着长剑,立于那王宫殿前,怒目仇恨地看着萧临烨。
“从你当年第一次杀入昭疆起,我就知道,昭疆终有一日会亡于你手!”
萧临烨此时无心跟他多言,染血的长枪隔空遥指他的喉咙:“所以,你就默许了刀布各刺杀朕?”
昭疆王被萧临烨的气势所震慑,他竭力不显露出退缩之意:“是又如何!”
“可惜他是个没有能耐的,先是被你们大齐人骗了情,又丢了自己的性命。”
“今日!就让本王亲自动手结果了你——”
说着,那昭疆王也翻身骑上战马,执着手中的长剑,向萧临烨袭去。
萧临烨提长枪而上,两双犹如野兽般嗜血厮杀着,兵刃相接发出骇人的震鸣,寒光与鲜血四溅而出……
军帐之中,裴兰卿仍旧困于那磨人又缓慢地疼痛中,他的肚腹仍旧高耸,腹中的胎儿随着一阵阵痛意向下推挤着,仿佛要将他的身体撕开。
这是与之前生荃儿时,完全不同的经历,他不断地抬身用力,想要摆脱这疼痛,可又一次次被折磨得跌回到床褥间。
“啊——”
添瑞匆匆从军帐外赶来,听着里面裴兰卿声嘶力竭的呼痛声,慌忙地凑到他床边。
裴兰卿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是添瑞后,喘息着向他抬起手:“可,可是有……有烨儿的消息了?”
添瑞跪在他身边,使劲点着头回答道:“是!陛下已经率军攻入王城了!”
“太傅您再用一把力,陛下回来就能抱上小皇子了!”
裴兰卿一字一字地听着萧临烨的消息,本已接近力竭的身体中,又生出几分力气,顺着冯太医推按他肚子的手,再次向下用力——
“砰!”血剑从中折断,无力地落到了地上,长枪洞穿了昭疆王的心脏,随着萧临烨的一声怒吼,将他整个人高高地挑至半空,又重重地摔落进鲜血与尘埃之中。
大齐军士爆发出胜利的高呼,萧临烨骑马立于人群之中,看着那战火中的昭疆王宫,举起了手中的长枪。
这是他的又一次胜利,是大齐的又一次胜利!
萧临烨策马穿行在向他叩拜的人群中,耳畔皆是嘈杂又热烈的欢呼,对他如同对待神明般崇敬,但就在这些声音之中,他却好似听到了裴兰卿的声音。
“烨儿……”
“回来吧,烨儿……”
“回到我身边来……”
展翅翱翔的鹰,狠狠挥动着手中的马鞭,踏碎了已经倒地的宫殿大门,向着那王城之外飞驰而去。